甚至心情还有点愉悦。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声不知名的鸟叫惊动了静谧的夜空，紧接着众多飞鸟纷纷扇动翅膀，在黑暗的森林深处闪过一道道模糊的剪影。而此刻，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密林前方的一根路牌渐渐显露了它古老而又凋零的轮廓。

“这里是……”

这处荒原没有其他的人，只有北面曲折的河流静默地割裂枯草那铺天盖地的蔓延，流向雾蒙蒙的远方。米卡杰站在风中，慢慢地收回巡视的目光，眉间很快堆满了迷惑——他并不认识这里是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个地方，只记得自己睁开眼，那点缀星河的璀璨夜幕便飘然而至，随着自己的呼吸降临到那仿佛触手可及的上空。

金发的少年人孤独地伫立于广袤荒原之上，他抬头，满天星斗便落入他的眼瞳，浮动出奇异的光彩。从西方的密林中吹来的瑟瑟凉风呼啸而过，拂乱额角的发丝，漆黑的军装下摆也随之猎猎地律动，如同渡鸦的羽翼，张合之间皆是凄凉冷峻的长鸣。

不知道是不是花香的作用，大脑空空的米卡杰无比坦然接受了他现在所处的整个世界，他迅速抛开来到这里的种种惊讶疑惑，专心现今的生存之路，就好像他十几分钟前并没有搭乘里维多扎尔号出征安特沃尔特，也没有碰到过伤痕累累的泰德·克莱恩，更没有后脑勺突然钝痛，满世界都成了嗡嗡嗡的蜜蜂帝国。

夜晚没有太阳的照耀，即使不是安特沃尔特那样的下雪天，四周大地的气温显然也毫不逊色。没有照明，米卡杰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借着月光，用肉眼粗略地检查了周围的环境，曾经野外生存的训练经验很快便让他决心不能坐以待毙，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种荒原上究竟还栖息着怎样的豺狼虎豹。

窸窣的杂草没过长靴，摇曳在膝盖间。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用力掐了自己的胳膊，感觉到疼痛，才终于放心地拔起腿，试探性地沿着蜿蜒的河岸，向那片笼罩在浓浓雾气中的森林走去。

“这是什么意思？”

通往森林的道路其实并不平坦，依从星星的指引，米卡杰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索在泥土地上，身后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小路。他意志坚定地向前走，没有再去看一眼他的身后，自然也没有发现，一朵两朵雪白的花正钻过倒伏的杂草，无声无息地冒出土壤，旋转舒展柔嫩的花瓣，盛放起月光般的皎洁。而那自花蕊溢出的幽幽清香则如一缕缕的雾，披着一丝诡异，悄悄地跟上他的步伐，久久地盘旋在他的鼻尖。

那么一瞬间，满脑子的疑惑和烦恼都像是被乘务员打包成了行李，利索地丢除了火车窗外。

米卡杰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凑近去观察木牌上的粗狂的刻痕。但是人类的眼睛在夜晚所能发挥的作用实在是太有限，他只能接着伸出手，用指腹去摩挲那块摇摇欲坠的木板，喃喃地祈祷自己能够被某位伟大的语言学家附身，用手就能摸出上面到底刻的是什么。

“意思是前方禁止通行。”

然而就在年轻人还没有摸出个所以然的时候，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人类所特有的交流语言。米卡杰恍惚了片刻，随后转过身望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家伙正赤着脚站在十步之外，兜帽的帽檐压得很低，投落的灰色阴影挡住了整张脸庞，让人根本摸不透他的容颜长相以及表情变化。

你看，还能感觉到疼痛，那肯定就没有死。

“哈哈哈抱歉，我刚刚好像是被人敲晕了，还没有缓过神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到了这里，如果您是这附近的人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回到安特沃尔特呢？”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视线从飘摇的白色花海移向对方看不清的面庞，而他的口中，唇齿碰擦的速度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许多。对面的人应该是捕捉到了这抹急切，但他像故意逗着玩儿似的，没有依从少年的心愿给他指路，而依然是不紧不慢，查户口一样继续按照他的节奏展开追问。

“你为什么要回到安特沃尔特？”

那人没有用“去”这个字，而使用了“回”，米卡杰隐约觉到一丝说不过去的别扭，但这种蛛丝般的感觉还没有伸手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少年眨了眨他的双眼，放弃了利用帝国军军人的身份进行压制威胁的方案，迟疑了一小会儿，才张口，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出模模糊糊的回答。

“因为那里有等我的人啊。安特沃尔特正在爆发战事，我需要回去帮助我的战友。”

说罢，米卡杰拉了拉缀有第一舰队军徽的衣领，希望对方能够理解他的特殊的身份以及急迫的心情。

“战友？”

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身罩斗篷的家伙看上去并不像是普通平民那样，畏惧于战无不胜的帝国军队。他穿透迷雾，深深打量着路标边孤独的年轻人，看着那黑色军装上双头蛇的标志，忽然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

“可是据我所知，帝国军花了五个小时就占领了安特沃尔特。战争早已结束，你哪里有需要帮助的战友？”

这份突如其来的战事消息让米卡杰不禁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战争才刚刚开始没多久，他认为参谋部的黑魔法师们再怎么神奇，也至少得花上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攻克第二舰队花了数年都没拿下的军事堡垒，所以他用了这样冠冕堂皇的回答来掩盖其中包含的那么一点点私人原因，但没料到现在却被告知战争早已结束，而且还是一场闪电战。

被当场拆穿的少年一时语塞，有些泄气地耷拉下肩膀。他不免后悔起自己之前做出的回复，但是如果用帝国军人的身份强压下去，这也不是他的性格能做出的事情。并不擅长说谎的米卡杰在心底哀叹了一声，犹豫了半天，这才更正了自己的答案。

“是我的朋友。他本来应该在教会的，但因为我，他现在留在军队……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的错，原本不应该这样的，所以，所以我才想要赶紧回去，弥补自己的过错。”

一朵又一朵的白花踩着藤蔓慢慢地朝着米卡杰的位置，簌簌地盛放。本来只想模棱两可地简单叙述一下的少年，面对着那个奇怪的家伙，一开口，便像是成为了有问必答的机器人，源源不断的细节潮水似的涌上心头。米卡杰慌忙回避对方的审视，想竭力地控制自己，但那种面临法庭上不苟言笑的法官时的错觉依旧冲破重重阻拦，将一些腐烂在心底的话语挖出了盖土的棺材。

月光斜斜地倾泻，与此同时，埋在胸口的强烈负罪感如同被净化了一般，突然化为一缕缕的薄烟，四散而开。□□的轻盈感重新充斥心脏，而那遍地如雪的花朵纷纷放缓了生长的速度，饱含露水的花瓣向着天空，凝聚最为凄美的光华。

下一秒，整个世界就开始天翻地覆。

路标旁的米卡杰尚且还没从那种奇妙的感觉中解脱出来，他便感到自己的身体倏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拽了起来。他忍不住惊呼出声，却发现那个戴着兜帽的家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并伸出手揪住他的腰带，然后像是扔垃圾一样，把他往手边的长河丢去。

仅仅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他便沉入了深不可测的河水中，荒原上诡魅的幽香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带有消毒水的味道的河水，灌入鼻腔。

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

明明按照正常的逻辑，应该问“你是谁”，“这里是哪儿”，“为什么不给进入”之类的问题才对。

而对面那个人似乎也没有料到如此情况，米卡杰能感觉到对方凝视的眼神明显加深了一层。这让他顿时局促不安起来，只能试图用些许尴尬的笑声来化解这里的诡异气氛。

刹那间，穿过平原的河水泛动起水银似的光泽，仿佛是天上的碎星淅淅沥沥地洒入了地上的河床。

似乎是不想吓到差点闯入森林的外来人，姑且被称为人类的家伙没有再靠近，只是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不远也不近。那副高大的身躯完美地藏匿于宽大的斗篷里，巨大的黄铜色装饰没有外力的支持，便如教堂壁画中天使头顶的光环一样悬浮在他的颈肩，除此之外，一条长长的飘带缀于胸口，安静地垂落至足背，仿佛是有人用黄色的线野蛮地将男人的躯体分裂成左右两半。

神说:天上星辰的堕落，然后大地陷入等待黎明的漫长黑夜。但对于米卡杰来说，今晚的黑夜似乎格外的漫长。

然后，米卡杰才发觉对方脚边簇拥着千千万万朵洁白的小花。

“你的脚——不疼吗？”

金色的发丝顺着微风的方向打了个旋儿，少年人望着他对面的那个人，呆滞了许久。他的眼睛里分明倒映着对方修长的轮廓，可是灵魂却像是在对视世界的终极，在注视着三千轮回中所有的喜怒哀乐和愁离苦别。他没有走向世界，但是世界走向了他，巨大的冲击力沿着河岸喷涌而来，再通过他的身体中渗透而去。米卡杰一时陷入震撼之中，来不及思考，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即使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蹦出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他摸了摸后脑勺，没有预料中黏糊糊的液体。

难道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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