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阴鸷的灰脸在咯咯地笑。空中挂着红色的金属扳手。绿色眼眸的少年鸟似的一晃而过。血红色铺满了整个嗡嗡的世界。

然后——

陌生的人从门口走进来，拉上房间的棉麻窗帘，只留了狭窄的缝隙透露雪的一线反光。没有开灯，昏昏暗暗中那人军装外的白色长外套随着动作飞起一角尾摆，而左臂刺绣袖章上缠绕着权杖的蛇吐着蛇信，昂着三角形的脑袋凝视猎物，似乎随时都能活过来。

米卡杰掀开沉重的眼皮，对焦了好几次，模糊的视线才勉强看清臂章上的那条蛇。他又转动眼珠，换个方向望向更远的地方，却只能看到好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晃来晃去。

安特沃尔特的黄昏并没有低纬度地区那么的瑰丽绚烂，飞鸟的黑色剪影不会滑过树梢，烈火似的余晖也不会燃烧起遥远的地平线，有的只是一成不变的白色，从大地堆积至苍穹，失去了令人恐慌的距离感。

米卡杰忍不住挣扎着撑起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透明的输液管伴随着动作摇摇晃晃，右手手背不舒适的感觉时刻提醒他自己正在输液的事实，但相比后脑勺隐隐的钝痛，这种皮肉被刺穿的痛苦反而显得微不足道。少年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这颗稀里糊涂的脑袋，才发觉那里被结结实实地缠绕了许多层绷带。

突如其来的炫目亮光让米卡杰躲避不及，但拼尽全身力气却只能转动脖子，用鼻音哼一声来表示不满。他不禁难受地皱起眉头，余光也正好因此发现了连接手背和吊瓶的软管，以及长长的软管边那抹高挑的黑色身影。

“十分感谢。”

点点滴滴的记忆汇成冷冰冰的溪流，缓缓地在干涸的大脑汇聚出汪洋大海。米卡杰捂着额头，呆滞地坐在床上恍惚了许久，这才回过神，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坐在旁侧的他的上司。

与此同时，淡淡的花香从苦涩刺鼻的消毒水的气味中朦朦胧胧地分散出来，刚刚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微微颔首，便带着其他人一齐离开。米卡杰听到纷乱的脚步声后，是房门转轴旋转的声音，接着房间内陷入了几秒的宁静，但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并没有选择就此离开，他在少年迷糊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绕到床铺的另外一侧，随后十分坦然地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椅上，抬眼，平静地凝视米卡杰。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依然绽放钻石般熠熠的光彩。

“你还记得什么？”

不同于平时的工作状态，现在的阿亚纳米慵懒地架着腿，双臂轻轻搭在座椅的细木扶手上，姿态闲适而自然。他无比耐心地等待着对方从初醒的混乱里完全走出来，才像个医生一样，再次开口询问病人的情况，而先前从窗外映入的那一线雪光此时正好从他的身上切过，向金发少年胸膛的方向无尽地延伸。

“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然后就晕了过去。”

那个黑色身影动了动口，低沉的嗓音便回响在耳畔，渐渐地清晰。骤然间，全身如落云端的虚浮感被这声简短的致谢驱散，米卡杰用力地眨了眨眼，倒映眼中的黑色色块便很快明朗起来，分化出细腻的笔触，男人那英俊的侧颜以及泛动星辰光芒的银白色短发，此刻皆像是放置于展厅的雕塑，经过艺术家的手，呈现出片刻宁静的美。

“等清理和交接工作完成以后，我们就回去。在这期间，你就好好地在这里休息，我会让休加每天过来监督你吃药。”

那边，阿亚纳米继续简要地叙述之后的安排，面色如常。米卡杰听了，不知道他的上司怎么就形成了自己可能会像不懂事的小屁孩那样，拒绝吃药的刻板印象，但是又不敢问，只好咽了咽喉咙，安慰自己以后的病床生活应该不必担心过于无聊。

但是，一想到那个口无遮拦的太阳镜少佐，很有可能张口就毫不自知地嘲讽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地被偷袭，又羞又恼的心情瞬间便化为一股蒸汽，冲上米卡杰的大脑，升高了脸颊的温度。

阿亚纳米默默看着少年忽然扭过头，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自己的脸颊，不由疑惑地挑起眉尾。

“那么，你就好好休息。有事按铃。”

疑惑归疑惑，虽然不太理解对方的行为，但阿亚纳米也没打算多加干涉。只见他舒展四肢，优雅地站起身，仿佛是出于万国会议的现场，而他即将作为领袖代表发表一场慷慨淋漓的演讲。阿亚纳米迈开步子，跨过地面的光线朝门外走去，期间还别有意味地瞧了眼病床上一无所知的少年，唇角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飞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然而，就当他的指尖即将碰触到门扉上的把手，少年清亮的嗓音忽然叫住了他。他回过头，看到米卡杰窸窸窣窣地推开厚实的被子，如果不是右手上还被插着输液针，估计和见到主人的金毛犬没什么两样，撒开腿便能冲过来。

“那个——对不起，阿亚纳米大人，您明明让我留守驻地，但我却……”

与冲动的预想不同，金色头发的少年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热情的举动，只是有些难为情地垂下眼帘，从口中吐出的话语也断断续续，变得有些底气不足。米卡杰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耳朵，之前在梦中面对黑斗篷时的自如此刻纷纷从灵魂深处剥落。他只能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用余光观察他的那位上司，暗中希望那个很少流露心境的男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失职而秋后算账。

但阿亚纳米只是轻轻地嗤笑一声。只见他闲庭信步一般慢悠悠地走回少年的床边，将对方按回病床上，并掖好被子。

然后他弯下腰，凑到耳边，安抚性地轻揉了少年乱糟糟的金发。刹那间，无法拒绝的香气扑鼻而来，米卡杰呆呆地笼罩在男人的控制范围内，没有看到阿亚纳米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却听到他这么说道。

“你可是我的副官，米卡杰上尉。”

而银发的男人看上去只是想确认自己的下属是否因为之前猛烈的撞击而失去记忆，对其它的内容没有半点兴趣。阿亚纳米微微敛起眼睫，像是灯谜会上知晓所有谜底的游客，在灯火照不亮的地方，意兴阑珊地给出了个敷衍但又听上去十分可信的猜测。

那么梦里的那股奇异的香味，也许就是来自于现实世界中一直守在旁边的参谋长。想到这儿，反正米卡杰自己是相信了。

一滴滴无色的药水通过滴管，有节奏地落入滴斗中。记忆的片段被大脑自动排序整理出来完整的故事线索，米卡杰很快就想起来自己是在和泰德说话的时候，被那个第二舰队的准将用扳手砸中后脑勺。但当他的上司把这个问题真正抛给他的时候，少年却迟疑了。

“之后……似乎又被谁扔进了河里？”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河水浸透全身的感觉重新被拉回皮肤表面，丝丝缕缕魅惑的清香无声无息地沁入舒张的毛孔，随着血液的流动灌满整具身体。年轻的副官顿时紧张地低头，却看到自己早就被换上了松松垮垮的病号服，身上也盖着干净的被子，一点也看不出曾经被水彻底淹没的痕迹。

米卡杰不禁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无法磨灭的真实感让他循着香味的流动，望向床边那位不动如山的男人。

“看来你做了场难忘的噩梦。”

口鼻之间尽是消毒水的气味。少年躺在床上，大脑昏昏沉沉，根本没什么力气开口回应，而那个靠近的陌生人看上去也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弯下腰，从口袋里摸出笔一样的东西，只听到咔嗒一下，刺眼的光束迸射出来，然后他便伸出手，态度强硬地翻开米卡杰的眼皮，用强光照了几下。

“目前来看，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请您放心，阿亚纳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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