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很瘦小的家伙，放在军队中就是很不起眼的那一类人。房间内金发少年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样陌生的来访病友，略带错愕的目光轻轻转过去，在对方缠绕了半张脸的绷带上掠过，到他空荡荡的裤管，莫名的尴尬油然而生，只能慌张地将视线挪到旁边的门框上，生怕自己有所冒犯。

“我是隔壁病房的，我叫爱德华。”

米卡杰严重怀疑，他的同事们很有可能将探病当做是一项少有的娱乐活动，毕竟对于黑魔法师们来说，生病应该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人生经历。

想到昨天那群家伙趁着医生没注意，偷偷摸摸抱着烧烤架和一堆调料食材，打着给病人改善伙食的名字，想在病房里举行室内烧烤派对，结果升起的烟雾成功触发了吊顶上的防火警报，什么都没做的自己还被无辜地被浇了满头的水，米卡杰不由感慨万千地叹了口气。

躺在基地医院养伤的这段日子里，除了每天早晨被生物钟叫醒，那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应付一下医生的检查，还有就是参谋部中其他同事们的花样探病。

刹那间，米卡杰的双眼倒映出崭新的画面。只见右手边，单间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寂寞的走廊里，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年轻人坐在轮椅上，笑意盈盈地侧过头，充满疲惫的目光从门外远远地向内望去。

觉得最近和水过不去的少年抬起手，下意识地想挠挠后脑勺，但刚刚碰到那里厚厚的纱布和绷带，他便悻悻地放回手，然后将整个人都滑进暖和的被单下。

这种日子，说是悠闲，其实更是无聊。

然而那个人似乎早就习惯了别人目光里的探寻和躲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二十来岁的青年气息由骨髓深处生长而出，填平了他微微凹陷的干枯眼眶。说着，他还费了点力气，哼唧哼唧地将轮椅调整了方向，才不用扭着脖子和病床上的少年对话。

“你这样会在圣诞节来临之前就被闷死了啊，米卡杰·瑟雷斯坦因。”

忽然，空荡荡的病房里，一阵陌生的男声如同深夜里的莺语，盖过了空调单调的引擎声。鸵鸟一样缩在被窝里的少年微微愣住了，他再三确定自己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声音后，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才慢慢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我看到你病房外的姓名牌了。”

那人一边指了指房门边标明病房号和患者姓名的指示牌，一边做了简短的解释，仿佛是害怕少年以为他是什么坏人。而米卡杰只能轻咳一声以化解方才的尴尬，并露出友好的笑容，打了个招呼。

因为他知道，这座医院里，除了他，其他的都是在安特沃尔特战场上负伤的帝国军人。而眼前这一位，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在这个年纪，本来应该是朝气蓬勃地追寻人生中最美好的那抹光，他或许本应该得到一枚军功章，或者和梦中的姑娘立下相伴余生的庄重誓言，又或是和朋友们相约毕业后的久别重逢，但不管怎样，都不应是坐在轮椅上，且只能一辈子孤独地坐在轮椅上，望穿生命的尽头。

窗外的庭院中的雪如扯出的棉絮一般纷纷扬扬，白得令人心寒，病房内却像是处于另一个季节，空调扁平的扇叶后吹出热乎乎的风，酥软了四肢百骸。米卡杰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和泰德躲在寝室中，泡着从家里带来的乌龙茶，絮絮叨叨地念着两个月后的圣诞节的节日计划，其中包括送给泰德的圣诞礼物备选方案之一——在圣水中浸泡了七天的银十字架。

半晌，米卡杰勉强的笑意才从眼角渐渐滴落至翕动的嘴唇。他突然意识到，那抹红光可能不是血水的凄厉，也不是霞光的灿焕。

走廊里的灯莫名跳闪了几下，发出电流的滋滋声，于是光和暗便在那个青年的面庞上相互追逐着，形成交错的强烈反差。不知何时，那人的身体静悄悄地藏匿进门扉后的阴影中，静谧的气氛勾勒他消瘦的身形，没有血色的脸上也由若有若无的黑雾笼罩。

“对啊，难道你不知道吗？前几天，第二舰队的一个副官突然发动了米迦勒之瞳，杀死了他的长官呢。”

爱德华这么说着，可是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惋惜或者惊讶。然而米卡杰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眼底一抹诡异的狡黠，他只是捂着脑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细细地回味当初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才确定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金黄色的发丝在尾端纠缠在一起，少年相信了对方的话以后，比安特沃尔特的雪还要寒冷的气息顿时从他的脚底涌进血管，冻碎了氧气供应的纤细通道。作为重生后的未亡人，他的愿望便是改变命运，让泰德走上崭新的安康的人生，可是如果泰德这次真的为了救自己而发动了米迦勒之瞳，袭击了他的长官，那么这一世和上一世又他妈的有什么区别。

“那泰——那个副官现在怎么样了？”

米卡杰捂住自己的双眼，努力地想让自己从可怕的想象中挣脱。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还有机会扭转乾坤，只要泰德还活着，即使是再一次带他逃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的话……

“据说是失踪了呢，所以黑鹰才留在这里那么长时间啊。”

走廊里的灯发出一阵悲鸣，便彻底陷入了喑哑的黑暗领地。轮椅上那只灰色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犹如审视猎物的肉食者的眼，一扫之前的阴郁气质。他没有等米卡杰从思维的漩涡中找到出路，便咧开尖牙利齿，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击出紧迫的节奏。

“难道，你的愿望就是想要见他吗？”

焦躁的心情与对方的疑问缠缠绕绕，织成巨大的毛线团，憋屈地堵在心口。爱德华不紧不慢地再次开口，便是极具诱惑性的问题，而面对隔壁病友的提问，米卡杰用力抹了一把脸，想都没想就回应了一个“那是当然”。

那是当然。

连续的音节袅袅地在口边绽放出一个好听的肯定句。少年的喉头动了动，他强行压下灵魂深处那些四处流动的负面情绪，抬起眼，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又回答了怎样的问题。他只是准备重新装作没事人一样，看向从隔壁病房前来的爱德华，却没料到他的世界早已不再是他的熟悉的世界，几乎是瞬息之间，所有的一切便都被巨大的骷髅翅膀所裹携覆盖。

紧接着，胸口的位置一阵强烈的灼烧疼痛。

“……哎？你说什么，米迦勒之瞳？”

鸦黑的睫羽敛起，那天最后一眼时的漫天红光重新被钓出记忆深海，如惨烈的鲜血，又如悲壮的晚霞，似乎有人用画笔，一层一层地在苍白的画布上叠加艳丽绚烂的颜料。而那凌乱粗犷的笔触分明燃烧着火焰似的色彩，可偏偏骨子里，却比屋外的深雪还要冰寒。

“啊，我这双腿是半年前被自己家的地雷炸到的。所以有时候也在想，如果黑鹰能够再早点进入战场，我会不会就不是这样了呢。”

像是看穿了心思，叫爱德华的年轻人眨了眨他灰色的右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只剩下空气在飘荡的裤腿，眼瞳深处溢出异样的神采。尽量轻松地做了解释之后，他顿了顿，然后用另外一种开玩笑的口吻淡淡地说道。

悠闲的时光。

“哈哈哈抱歉，是我太贪心了。自己至少还活着呢，不管是从战场，还是从突然发动的米迦勒之瞳，神明已经很保佑我了。”

自说自话的来访者，惘然寂寥的声音，以及少有人走动的长廊里回响的干涩又突兀的笑声。一直在聆听的米卡杰本来只替对方感到遗憾，可是，当米迦勒这个特殊的词出现时，少年敏感地瞪大眼眶，呆呆地凝望着对方唇角若隐若现的笑容，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呼吸竟然凝滞住了。米卡杰下意识地攥紧被角，细细的褶皱在他的手边四下蔓延开来，如同蛛网，把他的灵魂紧紧地缠绕。

之后当然是引起了整座医院的恐慌，以及参谋长那黑到能滴出墨汁的可怕表情。

不过好在并没有人因此而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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