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堂坠落人间，不需要七天七夜的漫长时光。米卡杰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感觉到背部的肌肉突然松懈了下来。接着，在他的眼前，如同冬日里漫天的雪花，托起自己的那具狰狞的骨翼瞬间化成了白色的齑粉，在阳光的照耀下彻底地湮灭成烟。

所幸飞腾的高度并不算高，少年条件反射似的屈起身体，猫一样地落地并顺势向前翻滚，抵消了几乎全部的落地冲击力。然后他就抬起头，想查勘四周的情况，却不料迎面就看到一副高大的黑色人形骷髅站在他身前两步远的地方，披着斗篷，戴着雕有符印的金属颈饰，一手牢牢地握住一只不断挣扎的使役魔，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柄看上去就很重的深紫色镰斧。

最后，在朋友们的祝福中，公主和王子住进了他们亲手修建的白沙城堡之中，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那，公主和王子在一起之后呢？

那个时候，每当夜幕降临，自己的小妹妹在睡觉前，总是会抱着她最爱的玩具小熊，眼巴巴地央求他念一个睡前故事。而他每次，也总是会在众多绘本中，选出那篇公主和王子的故事，轻轻地从两人命运的离奇相遇开始，缓缓地念到他们圆满的幸福结局。

然而，就在少年刚刚冲出了长戟的围困，以为自己可以从烦恼中得到暂时的解脱时，忽然，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没有雷，也没有雨，却有城堡的骤然轰塌，以及白沙那细碎的破败声响。

当时少年也不过十来岁，他抱着那本封皮泛黄的画本坐在妹妹的床边，低头望着那双鹿眸，不禁陷入了人生第一次的惘然。从小到大，如果没有梨花的这个提问，米卡杰从来没有对于童话结局之后的故事展开过幻想，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一个早就注定的结局背后，还能诞生怎样的转折。

不过他现在总算明白了——那座白沙砌成的小小城堡再怎么美好，又怎么可能抵挡得过人世间的一场大雨倾盆。

而那镰斧末端宽厚的刀刃，正正好抵在他的喉头。

他不想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也不愿意因此去伤害别人，他只想乘着风，赶紧地远离人间这摇摆不定的是是非非。

“猎到你了。”

米卡杰明白，只要对方稍稍用力向上提起他的武器，自己的咽喉就会被割出一道足以毙命的鲜红色裂口，并喷溅出极不雅观的粘稠液体。于是他就像是被施加了定身咒一样，保持着蹲姿，动也没敢动，只是抬起眼瞳，尽量冷静地审视着那具会动的骷髅。

一直以来，巴尔斯布鲁克教会都被称为“神之领域”，就是因为传说中封印了恶之死神费亚罗廉的七鬼神都沉眠于此。尽管米卡杰没有亲眼见证过当初的那场浩战，但是从各种流传下来的插画、雕像和祭祀之中，他还是知道那七位神明的真实模样的。所以他很确信，在他面前站着的，就是七鬼神中的斩魂，也是上一世最后坚定地站在泰德身边的那位神明。

“如果你坚持自己没有被黑暗侵蚀，那么你就不应该逃跑。”

破损的衣摆挂在少年精瘦的腰身上，沾着点污渍，在他的身后张扬起风的速度。他的眼睛如同天空中的明日，追逐着光在天地间行走的足迹，轻盈的躯体则在巨大双翼的挥动下，向着飘渺的天际线飞去。没有人知道，双脚离开地面的那一刻，米卡杰恍惚以为自己就是一只夜莺，就要在最深的黑夜中啼唱出光辉的黎明，他忍不住张开指缝，将看不见的空气裁成名贵的丝绸，轻柔地溜过，然后再接住一缕天光，织成绸缎上最精密的花纹。

斩魂伫立在那里，一板一眼地陈述着祂的所有想法。米卡杰听出对方并没有太多的杀意，不禁稍稍松了口气，然后对于他的困惑，摇了摇头，表明自己也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就当少年刚要开口，想要尽可能详细地叙述自己之前发生的事情的时候，突然，眼前面容可怕的巨大骷髅就像是变成了海市蜃楼，倏地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抹剪影都不曾留下，仿佛方才发生的所有都仅仅只是少年的幻觉。

米卡杰不由一愣，确认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了致命威胁，便扭头向回望去，才发现自己早就失去了逃跑的最佳时机。只见黑压压的人群重新将他围住，他们像是根本没有看到刚刚出现又消失的神明一样，手里晃动着寒光的利刃不安地对着少年，比起之前的坚定，此刻却是糅和了些许畏惧的颤动。

而在人群之外，米卡杰看到金发的男人正弯下腰，捡起不知何时落到地上的主教的方帽，从容不迫地戴回头上，便隔着白纱，投来一阵意味深长的目光。

然后那人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愿神保佑你。

比起作为人类的弗拉乌的语气，作为神明的斩魂的口吻要更加正经客观。祂没有松开挟住少年的尖锐镰斧，但是反握着斧柄的细长指骨却悄悄卸了几分气力，让寒冷的镰刃不那么紧贴着柔软脆弱的皮肤。

“你确实被种下了费亚罗廉之印，但我却听不到灵魂的痛哭声，而附在你身上的使役魔也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或许因为你是黑魔法师？”

然而就在少年认出身份之后，黑色的骷髅便发出了人类言语的声音，将少年人受到强烈震撼的灵魂给拉了回来。这个神的声音非常耳熟，米卡杰紧紧地盯着那对空洞洞的眼窝看了半晌，才垂下眼，不由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他听出来了，这个声音就是弗拉乌主教的声音。

米卡杰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欧克家的男仆。

“我想我可以相信您。不过，既然您是神明的话，那么如果我说这其中有误会，您会相信吗？”

米卡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按耐住紧张的心跳，暗自祈祷对方也不要一个手抖就把自己直接送回天界长的身边。而对方脸上也始终没有流露出任何的表情，或者说祂根本就没有脸这个部位，只是暴露着极具威慑力的头骨，平等地注视着天下众生。

“你之前已经说过了。而你确实和之前我所见过的堕落的灵魂有些不太一样。”

有一次，当他念完这个故事，梨花已经缩在被窝里，厚实的被子攥在她的手中，悄悄地拉过鼻尖，遮住了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湿漉漉的圆眸氤氲于昏黄的灯光中，层层地荡漾着剔透的波光。

在一起之后啊……公主和王子就一直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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