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少年身为副官，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上司的睡颜。比起工作时的冷漠，此时还在睡梦中的男人可以说是毫无防备，宛如平静无波的大海，海天线清晰，海水幽蓝。这个时候的他就同普通人一样，闭着眼睛，暂时停歇在睡眠的拥簇中，即便是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也不知不觉变得柔和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米卡杰觉得自己可能还没有从先前那场奇怪的梦中彻底醒来。

说实话，此刻他并没有心情欣赏这些，所以难免有点焦躁地打断了离他最近的那个演员不成熟的表演。然而就在少年抬起手，皱着眉拨开对面那人的禁锢时，头顶的聚光灯忽然就熄灭，乱七八糟的说话声也随之沉入海底，周围重新回到天地初生时的混沌。

然后，他就醒了。

梦里，他好像成了一个看客，聚光灯倏地亮起，华丽的帷幕便在他眼前徐徐拉开。在他的面前，那座精心装饰的舞台上，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演员戴着面具轮番上台，围在他这个唯一的观众面前，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但是没有哪一句是能够听清的。他不禁感到疑惑，想要离开，但那些演员们却纷纷出手将他扯回，像是想把他逗乐，竟开始用夸张的肢体动作向他比划出一个个滑稽而又拙劣的姿态。

时光静静地从指缝间流走，深沉的阴影却始终覆盖在苍白的肌肤之上。阿亚纳米似乎还没有醒来，平缓的呼吸正带动气流的舒张，羽毛般落在了少年的鼻尖。两人相隔不过半掌的距离，米卡杰不必费力，便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身边那人眼上一根根纤细的睫羽，甚至连皮肤下那些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都能用目光勾勒出蜿蜒的走向。

山外鸟雀呼晴，少年不由地失神起来。深色的窗帘如同垂直的山壁，他眨了眨眼，那抹银白色就像是初春刚刚开始解冻的溪流，融化为一丝丝蜿蜒的痕迹，隐秘地流淌在山林群壑之间。米卡杰忍不住呆呆地盯着欣赏了好久，才猛然反应过来，好端端的房间，哪里能腾出这等容量来囊括大自然的锦绣河山。

那分明是他上司的头发。

内心发出巨龙哀嚎的金发少年顿时全身僵硬，他试图动一动自己的某根手指，想要蹑手蹑脚地赶紧撤离，却又忽然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就像是一只八爪鱼，莫名其妙地死死缠住了对方的腰身。此刻，凌乱的领口敞开着，露出层层叠叠的绷带以及硬朗的锁骨，男人身上，基础款式的衬衫在少年手臂的环绕下，堆积出深深浅浅的褶皱，再次倒吸一口冷气的米卡杰愣了几秒，抽了抽鼻子，便开始人生头一次地痛恨起自己糟糕的睡相。

这下，米卡杰终于能确认自己刚刚确实是做了一场梦。与此同时，他也能确认，自己正舒舒服服地正躺在沃伦家的客房床上，而他的身边，那位被传冷酷无情的上司也是如此。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上尉忍不住发出了拷问灵魂的三连问。

说起来，按照往常的作息习惯，阿亚纳米应该早就醒了，然而今天却一反常态，仍然孩子一般流连于夜晚的沉静。脑子被吓到一片空白的年轻副官不禁抿起嘴，呆滞地消化掉摆在自己眼前惨痛的事实，才屏住呼吸，重新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抽出自己被压麻的胳膊，然后计划趁着对方还没醒，赶紧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但是正所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似乎是感受到了周围环境的变动，男人的眼睫就像是飞鸟的翅膀，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紧接着，紫罗兰的颜色便在阴影中缓缓地绽放出一线光明。那一刻，时间被静止，阿亚纳米睁开了双眼，米卡杰立马就退化成木头人，停下了自己的所有的小动作，并睁着眼睛，在这过分亲密的姿势和距离内，迷茫又无辜地盯起那张神色平淡的面庞。

莫名的寒气顺着脊背向上攀升。尽管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在那一刻，米卡杰依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就要和休加少佐一样，体验到被抽出窗外的极限运动。

金色的瞳仁骤缩，他倒吸了一口气，紧绷的胸膛慌张地起伏，却扬起了布料摩擦时的窸窸窣窣。此刻，正如银白星光坠入金色的海洋，男人那柔软的银色发丝正缱绻在少年的耳畔，荡漾着片刻的静谧。往日里难以靠近的精致面庞如今满满地印在眼底，米卡杰没敢动，只是艰难地转了转眼珠，这才终于看清了自己头顶那片缀着流苏的床幔，以及自己身下干净而又沾了点淡淡花香的白色床单。

说罢，他顿了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没有贴向阿亚纳米，反而戏谑地凑到米卡杰的耳边，像是说悄悄话的密友一般，遮住嘴，压低了音量。

“不过昨天的小米卡杰真是热情呢，突然吵着说要找阿亚哥，等找到了就抱住不放了，怎么扯都扯不开。虽然能够理解，但是要是想报答阿亚哥的话，倒不如……”

只可惜这次，休加的话音尚且没有全部落下，阿亚纳米就没好气地揪起一只枕头，夹着一阵空咒狠狠地砸向那张不羁的笑脸。男人身边，还在试图理解其中内容的米卡杰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瞅着满脸挂彩的少佐面带笑容地应声倒下，随后眨了眨眼，默默伸出食指，探了探自己的鼻息，忽然开始惊叹做了更加荒唐事情的自己竟然还没有死。

而等候在门外的科纳兹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替他的上司道了歉之后，就像是拖麻袋一样，拎着休加风衣的衣领，使出了吃奶的劲，才郁闷地把半死不活的某人给拽出了这个房间。

并且还好心地重新带上房门。

于是，随着最后一抹廊外光线的湮灭，私密的空间恢复到最初的两个人。淡薄的阳光随着窗帘的浮动而左右摇摆，完全不了解情况的少年披着被子，僵硬地坐在床角，却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和落在地板上的阳光一样，漂浮不定。休加口中所说的那些事，米卡杰完全没有印象，他只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非常夸张离奇的梦。所以，当他按照休加所说的，脑补出牛皮糖一样黏在参谋长身上的自己，米卡杰就不禁迷茫地张了张口，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房间里唯一的知情人似乎被吵到失去了耐心，面无表情地下了床，便直接走到角落的落地镜前，对着镜子认真地扣好衬衫的纽扣。

然后他回过头，平静地望向自己床上顶着乱糟糟头发的少年人。

“你是有什么话想说？”

遥远的昏暗披挂在他的肩头，紫罗兰色的眼眸却比屋外的阳光还要刺眼。男人压低眼睫，定格了半晌，才动了动嘴唇，硬是将疑问的语气掰成了冷酷平直的陈述。而此时，脑海里瞬间闪现过无数电影里杀人灭口场面的米卡杰赶忙使劲地摇了摇头，但在看到对方微微上挑起来的眉尾时，喉头一动，又赶紧使劲地点了点头，就差身后再加条蓬松的大尾巴，配合着甩动起来。

不料阿亚纳米却扬起唇角，轻轻嗤笑了一声，然后赶在米卡杰开口之前，走回到少年的身侧，并抬起手，像是抚摸小狗一样，揉了揉那头凌乱的金发。

并且低声说。

“我是不是该夸奖一下，作为人类的你，能够自己从幻觉中醒来？”

不过很显然，习惯了各种惩罚模式的休加并没有太在意来自顶头上司的不满，甚至还无视了背后科纳兹的怒火，叼着棒棒糖，见怪不怪地闯了进来。只见他大大咧咧地晃悠到床边，笑成两弯新月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目光却上上下下将米卡杰给打量了一遍，而接受审视的少年赶紧裹紧被子，就装作自己是只鸵鸟，自暴自弃地逃避起那股意味深长的目光。

“多亏了小米卡杰，真是难得看你睡得那么安稳，所以说，这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早上好啊！”

然而就在同床共枕的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时候，突然，房门被用力推开的巨响撕裂了这场僵持。或许真的是想什么来什么，带着糖果甜味的口吻很快便从门口高调地随风而至，刹那间，做坏事被当场捉住的错觉晃荡在脑海里，吓得米卡杰今天第三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并且差点就此直接背过气去。

米卡杰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毕竟，上司和下属衣冠不整地抱团睡在一起，这不管怎么说都实在是太奇怪了。

一时间，淡淡的绯红爬上脸颊，金发的少年倏地坐起了身，惊恐地望向笑着闯进来的太阳镜先生，张了张口想辩解点什么，最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但比起米卡杰的慌乱，刚刚醒来的阿亚纳米看上去却像是早就坦然接受了现实，只是疲惫地抬起胳膊，把手背搭在额头上，然后皱起眉，用沉闷的嗓音慢腾腾地斥责了一声“滚出去”。

“哈哈，不要这么无情嘛，阿亚哥。”

此时天刚蒙蒙亮，遥远的薄雾向天边散去，清晨的阳光穿透未拉实的窗帘缝隙，均匀地洒落在透明的空气上，泛动着浅浅的金光。窗外，露水顺着细长的叶片滚落，一两声清脆的鸟鸣穿梭于林木之间，和着飒飒的风声，遏住了天边的飞云。米卡杰微微地睁开眼睛，来自天空的颜色便在眼底拓上细碎的光斑。这个时间点的世界欲亮未亮，他从混沌中醒来，却依然被窗外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刺痛，忍不住重新阖上双目，短暂地潜回无边无际的幽冥之中。

而等他再次睁开眼，金色的眼瞳上便渐渐地倒映出夜晚的天空才能拥有的银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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