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的师伯师兄们全死了。

家里祖坟，爹爹的周年祭典，金家堡……统统被我毁了。

“阿辽不哭了。你的伤已无大碍，金家堡在，我也在。我们有很多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

金不戮望着他赤诚的目光，突然想起一件事。

金家堡之战，爨莫扬也是百感交集。眼见金不戮流了泪，只觉得每一滴泪珠都化成了一根针，一针一针刺着自己的心尖儿。急忙帮他擦。

虎伯生死不明。

原是松了口气，可又恨意陡升。万般纠结，最后成了深深的自厌。

如古堡暗影，笼在心头。

我是这么个肮脏的东西。莫扬哥，莫扬哥他却要帮我重建。

若非我不听师父劝阻，要和小旻亲近，哪来今日灭顶之灾。

阿鹰死了。

思虑至此，金不戮剧烈地抖起来：“不，不，我……不配……”

爨莫扬环住他，擦他额头的汗，不准他再说。

金不戮抬起好着的一只手，推着他：“莫扬哥，我……我，少環姐姐……是我……”

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金不戮想。

小旻一向聪明。在姑苏见过我喂猫，记住了。为了抓虎伯，便送雪球让我开心，稳住我。

可他在姑苏愿意为了我死。他说要和我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他说我不理他，他宁可死了算了。那些也都是假的？

一想假的，眼前又是血污遍地的东安洲祭台。和一个个死去的倒下的人和碑。

就连虎伯……他也要在我爹爹的周年祭典上动手。

为何偏偏是那天。为何偏偏要在东安洲金家祖坟……

美好都是假的。这些血和泪，这些算计和仇，才是真的啊。

“莫扬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金不戮痛呼一声，放声大哭。

断裂的肋骨，伤痛的肺腑，让这哭声更撕心裂肺。他一边哭一边呕出了血，胸前马上一片赤红。

爨莫扬抱紧他，喊翠珠赶快请岩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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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祝一进屋，见金不戮如此激动，便掐着他的穴位，拿出一枚暗绿色小药丸喂他吃了。

那药丸止痛安神。金不戮吃后，又哭了一阵，再次沉沉睡过去。

雪球炸起了一身的毛，横在金不戮身前。后来也渐渐放松警惕，静静卧在他身边，舔他的脸。

岩祝叹道：“阿辽少爷刚没了父亲，又遭此算计。小小年纪，实在可怜。”

爨莫扬望着金不戮：“是我的错。他一醒，我便说那些不开心的事给他听。”

翠珠见金不戮胸前、被褥全是血泪，便拿出一套新的要为他换。

爨莫扬冲她做了个手势，示意人全出去。亲手为他换了。

这几日金不戮昏迷，一切皆是爨莫扬亲手照顾。平常而平静。

今日换衣之时，他想起方才阿辽将醒未醒时的轻唤。

当时未觉有什么。现在突然想起，两人咫尺距离间，扑面而来的那一声“你怎么才来”。轻轻的，柔柔的。

也不知道怎么，便怔住了。半晌才醒过神。

回眸一望，阿辽的样子有些变化。

两人近一年未见。不经意间，金不戮已经不单单是以前那嘟嘟的小模样。

面庞线条更清楚，便显得五官更分明。因为受伤而显得憔悴的脸，俊秀起来。

阿辽长大了。

爨莫扬心头一跳，赶忙将视线转向其他地方。看见了金不戮胸前挂着的金锁。

那金锁他前几日便瞧见了，一直未细看。今日一瞧，细腻沉稳。虽然与明月山庄的手艺尚有差距，但也算得上做工精致。

金锁一面錾刻着祥云、梅花仙鹤等表吉祥的图纹，一面刻着“平安如意”的字纹。还有一套天干地支，以及年月日。

爨莫扬一算，是十四年前的初一。并不是阿辽的生辰。觉得那可能是对他来说甚为重要的一年，便小心将金锁塞回金不戮衣服里。为他盖好薄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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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出去，岩祝等在屋外。交代了今日的处理事宜。

金家堡一事过后，岩祝与爨莫扬除了分别整理各自的事务之外，也牵头整顿了金家堡。

一方面清理东安洲上的战斗痕迹、拆解了大型机杼等。另一面，将规屿上下查了个便。还抓住了几个就剩一口气的孤山弟子，不过这几人很快便不支而亡，没问出什么。

虎伯和阿鹰潜伏金家堡多年，难保没什么耳目和机关留下。爨莫扬亲自主持，将金家堡所有下人盘问了一遍，后全部遣走，对老弱家仆做了安置，又另物色可靠的人来接替。

期间，更发现规屿无数隧道和密室的入口。因为金不戮昏迷，不便硬翻，便打算等他醒后知会一声再做处理。

爨莫扬自己，更是了却一桩心事。

当日便拽着阿鹰尸体，从乐晴小院取出梅尘断剑，在空地昭告爨少環之灵。后差人将阿鹰的尸体运回明月山庄，任老庄主爨衡处置。

凶手已死，来龙去脉已明。如此一来，爨少環之仇正式了结。

一年半的时间，红颜白骨，英雄断志。牵扯众多江湖势力的凶案，如一只狰狞邪恶的魔手，今日终于被斩。

明月山庄同梅尘断剑，也再无关联。

岩祝也没闲着。

发急信给白祉和哈马立色日则。将来龙去脉和几位兄弟们说清楚了。命白祉观察艾豁山口，哈马立色日则好好排查寨里有无奸细。又安抚了本次战斗中伤亡的人员。

今日，岩祝正是来告诉爨莫扬：一切都已完成。就差排查金家堡隧道和密室了。

爨莫扬道：“密室一事，方才我和阿辽提过一句。他刚刚转醒，没什么反应。我们便静静地勘察吧。以排查孤山余孽为目的。”

岩祝点头：“放心，自不会扰了金家堡。”

语气一转，已是狠戾：“孤山派简直丧心病狂，为了报仇不择手段。爨少庄主，要不要翻他们的掌剑大弟子顾白出来，宰了为爨小姐报仇？”

爨莫扬道：“我也曾经考虑此事。若追根溯源，魔宗与孤山派一个都脱不了干系。但是我阿姊遇害，机缘太巧。若非阿鹰去藏断剑，若非她当时正在屋里，都不可能碰到。所以，不像有人提前安排。”

过了这些日子，他终于可以平静提起凶手的名字，接着道：“而那阿鹰，虽然是心狠手辣的贼人。宁可一死也不愿做人质，也算一条好汉。既然查明了他是凶手，我欲将一切圈定在此，不再多说了。”

岩祝叹了口气，道：“爨少庄主当真宽宏大量，不欲冤冤相报。可叹年初我寨下死的那些个兄弟，不知道是被魔宗算计，还是那帮孤山贼子所害。”

爨莫扬肃起神色：“这整件事，看上去更像魔宗做局，孤山赴死。三十二路的几位兄弟年初遇害，只怕魔宗干系更大。”

岩祝细长而风流的眼中，有杀意毕现：“不管是谁所做，这两波贼子若落我手里，落一个我扒一个的皮。”

爨莫扬英俊的面容也镀上了一层寒霜：“当然。孤山派也好，维摩宗也罢。因为仇恨，殃及无辜，又害阿辽至此。我虽不刻意追仇，但是日后遇到，也绝对不会手软。”

平地起了风。一阵急雨噼噼啪啪落下。

院里，小小生灵四散而逃。堡外，海浪翻滚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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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祝仍然不肯离去。邀着爨莫扬到了个避雨的地方，远远地望着金不戮的房间。

两人沉默了片刻，岩祝开口：“爨少庄主，有一事，我便直说了——你有没有想过……”

话说一半，向金不戮卧房的位置看去。

你有没有想过，金家和孤山派的关系。

“实不相瞒，阿姊遇害的第一天，我将所有人都盘了一遍。”

爨莫扬顺着岩祝的目光望去。金不戮的房间半掩着窗子，露出他脸的一边。似乎有些苍白，在远处看不甚清楚。

爨莫扬语调放柔，似乎说起一株经了寒霜璀璨的小草：“就阿辽而言，那晚他与我同睡，只去过两次净室。更何况他的腿，又怎能翻过窗子，潜入阿姊的房间呢。”

杀害爨少環的凶手是翻窗而入。单单这一条，阿辽远远做不到。

他又道：“金伯伯断然不可能害我阿姊。虎伯对阿辽，更是下了狠手。若阿辽或金伯伯与孤山派相通，他们赌得也太大。”

虎伯对金不戮下手，没留丝毫余地。十足内力，结结实实踢中，导致金不戮飞了出去。

这是一场豪赌。

一来是赌爨莫扬一定会去接他。二来，赌爨莫扬有内力、有技巧接人。

如若不然，爨莫扬手下一个闪失。即便接住了人，金不戮脊椎若受了损，就终生瘫了。

若虎伯以金不戮的死或终生瘫痪为注，就为了隐瞒他的身份。那么无论输赢，都是豪赌。

爨莫扬道：“那日，我一心想着复仇，没能好好护住阿辽。偏偏又因为目光短浅，一直都忽略了歹人就在眼前。这一年更是没来金家堡看看他、陪陪他，以致被魔宗贼子有机可乘。想起来，心里真是好生不舒服。”

又道：“阿辽屡屡帮我。我在关键之时却屡屡不在。我还有什么用？”

岩祝嘬了下牙，叹道：“我大哥也是……觉得虎伯是从他手里把阿辽少爷抢走的。这几天想死的心都有了。说没搞明白怎么就把人给护丢了。”

爨莫扬何尝不知道这些，早劝过岩颂无数遍。马上拜托岩祝再多多安慰岩颂，叫他莫要自责。

两人又聊了几句。说到三十二路山寨前阵子自行布局，并未知会明月山庄等事。爨莫扬只淡淡一笑，表示完全体谅。

岩祝感慨不已。

直至岩差过来，传消息道：“平安治的仇先生和萧二公子，以及白祉兄弟，都来了。”

爨莫扬和岩祝都很疑惑，不明白为何仇先生会来。还是和白祉同行。

岩差意味深深地说：“他们在艾豁山口遇见的。”

三人互视一眼：艾豁山口，那不是魔宗与虎伯阴谋中的汇合之地？

金不戮望着雪球，一时之间，眼前浮现出和温旻一起喂养它时的欢乐。

小旻送我雪球，是知道我喜欢猫。

“阿辽莫要如此。这不关你的事。一切都结束了。你要好好养伤。”

一闻此言，金不戮耳边豁然又是虎伯的声音，“孤山弟子之命，重于千钧！绝不允许枉死！”

原本已经清晰的万物又模糊下去。金不戮闭起眼睛，两行泪滚下。

不枉死，便要活着。

可这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突然有咪呜一声，白影一晃。雪球从旁边跃了上来，卧在金不戮枕边，目光忧虑地望着他。

暗中试了试，瘸着的右腿尚如以前。

一时间心中升起种莫名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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