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祉答：“魔宗的人去过艾豁山口了。”

这才打开话头。白祉对着岩祝，萧兰卿对着爨莫扬，互相说了几句。

白祈手里捏着条生肉，正在喂停在臂上的白鹰吃。萧兰卿神色不宁。仇先生则半闭着双目。

平安治的杨槿等人，眼神中皆有些许愁思。

接待服侍的下人，全是三十二路匪帮和明月山庄的人。金家堡的仆人，一个也不见。

最后，爨莫扬先说：“几位是在艾豁山口碰到的？”

白祉跟着望去，见是一只额头带花的小白猫。一见他们几人，怔了一下，而后炸着毛哈起来。

它身上发着抖。显然是很怕鹰，却想护卫什么，而不肯离去。

爨莫扬还是第一次见到传奇人物仇先生。

这功夫间，爨莫扬携岩祝等人已从后堂出来。

双方一见，都是一言难尽。问好过后，竟然互相愣怔了片刻。

一看，是个其貌不扬的书生，暗道果然真人不露相。刚要客气几句，仇先生却道：“听闻金少堡主受了重伤。他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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爨莫扬带着仇先生、白祉等人来到金不戮卧房。

白鹰展开巨翅，就要去扑那小猫。白祉轻喝了一句，白鹰立刻收起翅膀，不再和小猫对峙了。眯着眼睛继续在白祉手里吃肉，时不时用脑袋蹭蹭他的手。

那手抖得厉害。停在金不戮面前几寸的地方。想要抚下，却又不舍得。仿佛面前是一朵千疮百孔的脆弱冰花。

仇先生张口，轻轻地，却颤抖着唤了声：

“可怜的孩子……”

此言一出，屋子里全静了。

爨莫扬双亲健在，却只有在阿姊被害之后，从父母的口中听到过这样至恸又至怜的唤。

萧兰卿被这恸且怜的声音所染，也受不了了。

跑过去拉住爨莫扬的手：“莫扬，莫扬……你知不知道，他们，那些坏人，害了阿辽兄弟不说，把我师父和我大哥也都害啦……”

一想那两千人的队伍全被歼灭，大哥吉凶未卜。小声啜泣起来。

爨莫扬将萧兰卿拉至一边，听他边抽噎边诉说了一切，终于明白了仇先生为何如此痛惜，举止为何如此反常。

仇先生看过金不戮，也走了过来。

几人连同岩祝、白祉等，各自说了亲历的事，对齐了所有消息，知晓了事情的全貌。

仇先生询问尤其仔细。询问当日金家堡一事的经过。尤其虎伯和阿鹰、简易遥、沈知行四人的言行。

对于阿鹰的死、金不戮被挟被打，更是反复确认。

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爨莫扬和岩祝念仇先生损失巨大，又是长辈，因而十分耐心，有问必答。几乎要将简易遥眨了几次眼、虎伯是怎么打金不戮的，现场演给他了。

听到结尾，虎伯和沈知行跳入南海、阿鹰的尸体被运至云南，仇先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萧兰卿愤然：“原来阿鹰便是我们一直找寻的凶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孤山的贼子和魔宗一样，没一个好东西！”

“卿儿！慎言！”仇先生陡然提了声音。

他很少厉声训斥别人，更遑论在外人面前训斥徒儿。萧兰卿猛地当众挨了骂，脸立刻大红。

爨莫扬马上回头与岩祝和白祉等人说些旁的，引众人忽略这小枝节。

仇先生望向爨莫扬：“如此说来，金少堡主也略有可疑？”

爨莫扬正色道：“莫扬以身家性命担保，阿辽与此事全无干系。”

仇先生的笑里有些深意：“金家堡经此一事，恐怕日后一蹶不振。”

爨莫扬深邃的眼眸里，是一腔的呵护和坚定：“这段时日，莫扬会代为打理金家堡生意。有我在，金家堡不会垮。”

仇先生又望了他片刻，转而问：“东安洲方向，后续可有人上岸？”

爨莫扬回：“维摩宗众无人从东安洲上岸。虎伯也没有踪影。我们不准魔宗的人再逗留，自己也曾派水性好手下海找了几次，并无所获。”

仇先生站起了身，负手望向窗外。

窗外雨雾正浓。天地混沌，如一张不懂善恶的流泪孩儿面。

片刻后，他并无情绪地问：“简易遥现在何处。”

岩祝答道：“在南海郡一座宅子待着，应该是在等沈知行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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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大宅之中，简易遥刚听欧阳千代禀过了艾豁山口遇见平安治军和白祉一事。

“难怪平安治多方与我宗为难，还扯了大旗来打仗。原来与孤山的人有关系。”简易遥道。

他雪冷的眸子骤然一亮，似一支猎箭瞄住了等待许久的兽：“那仇先生，可是顾白所扮？”

欧阳千代也不过许多年前远远地见过顾白一眼而已，回忆道：“仇先生身量似与顾白相近。但他身形伛偻，因此看不真切。”

见简易遥目光中透着寒，显然是不满。欧阳千代又道：“属下本想试试他的功夫，碍于萧兰卿在，不便动手。不过，既然锁定了仇先生，他入我掌股之中只需等待时机。请允属下捉他。”

简易遥挑起一侧嘴角，冷冷地笑了：“平安治？可真是个好幌子。”

摘下桌案上摆着的一朵芋艿花，在手里把玩：“若我因他背靠朝廷便怕了，就不是简易遥。”

欧阳千代又道：“属下请命，去捉仇先生。”

简易遥道：“不必。他既藏身朝廷，我自有相同的法子对付他。”

手上微微用力，芋艿已经散成齑粉，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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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千代领命走了，薄一雅又进了房间。

禀道：“尔朱长老上岸了几次，但是未见沈护法和虎伯。东安洲已被明月山庄和三十二路匪帮的人围起来，不便再去。他准备从周边海岸下海再试试。”

简易遥闭起眼睛。冷冷道：“不等了。明日回小五台山。”

这不等了。不是不等尔朱锡睿。

是不等沈知行了。

薄一雅转而道：“屋内暗了，为宗主掌灯？”

天阴下雨，暗得很早。简易遥坐在一片暗影中，道：“不用了。歇着吧，辛苦一雅兄。”

薄一雅行礼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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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屋内一点一点地暗下去，简易遥还是未点灯。

过了半晌，突然对着门外一束影子道：“到了门口，为何不进来？”

那暗影顿了顿，最终选择跨步。

吱呀——

门响之后，霜白的衣摆晃进来。

是温旻。

他自金家堡一战后受了些轻伤，已经无碍。气色尚好，眼底却没什么情绪。

来到简易遥面前，也不说话，默默地垂手站着看他。

简易遥瞧都不瞧他：“怎么，来找我评理？”

温旻摇了摇头。

简易遥又道：“还是说你也要走？”

温旻又摇摇头。张了张口，有些哑地叫了声：“简师父。”

这一叫，简易遥似乎有周身的冰壳子，顷刻间化了。

抬眼看向温旻，眸光之中有了些情绪。

简易遥在小五台山之巅的拜山大祭场，收了温旻为关门小弟子。要他无人之时不必喊宗主，喊自己简师父。

温旻乖巧聪明，一口一个简师父。可没喊几天，便南下去金家堡了。

这对秘密师徒再见，便是金家堡事发前夜，也未聊上几句。第二天，便赶上了那档子事。

自那之后，温旻便一直躲着简易遥。

别说叫他简师父了，连照面也不跟他打。远远地见了他，装作拐弯走了。

简易遥一身傲骨，身份尊贵。就连承诺一直护着他的沈知行遁走，也哼都不哼一声，更休提这小毛孩子。

走吧。他想。

你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偌大维摩宗，便我孤家寡人而已。

生便是一个人生。一个人去了，又有什么了不起。

而今，关门小弟子竟然主动前来。还叫了他。

简易遥以为自己已经是个冰封的人。听了这声“简师父”，心里却不禁一软，朝温旻望去。

温旻也望着他，黑亮的眸子，在夜中缓缓泛起水雾。

简易遥的声音缓和了温度：“恨我？”

温旻摇头：“简师父教了弟子罗手素心经的至高心法。弟子感谢简师父。”

简易遥笑了：“跟我还来这套。”

温旻继续摇头：“弟子练习心法不久，已大见成效。在……和爨莫扬对峙，令他也大吃一惊。”

简易遥望着他：“明日我们便要走了。回小五台山，继续好好练。”

温旻道：“弟子想等等知行师父。”

简易遥眸光深深，直断道：“你来找我，便是为了这件事。”

温旻点点头，并不多言。

简易遥靠向椅背：“你是想等你师父。还是想等着机会去金家堡？”

在他眼里，温旻是个那么小的小孩子。

可这小孩子，如此沉稳，如此聪明，如此大气。就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半点喜怒也不表于色。

就是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小孩子，听了金家堡三个字，眸光瞬间乱了起来。连呼吸也不稳了。只是强撑着，让自己不哭出来。

简易遥望进他动荡的眸子里：“我若是你，也不会恨任何人。要恨，就恨自己太没本事，护不住心尖儿上的人。”

温旻喘着粗气，攥着拳头，垂着头，一句话也不反驳。

简易遥道：“金家堡与孤山相关，罪行滔天。你若想护住滔天的人物，需得有滔天的手段，还得配上滔天的身份。从今往后，勉力长进吧。”

那你呢？

你有滔天的本事，有滔天的身份。身头的人物也是滔天的人物。但你护住他了吗？

他还不是被你气得跳海，再也不来见你？！

温旻心中有一万声反驳，但也十分明白简易遥所言一字不差。若自己是宗主，若这局由自己来执子，怎么会让阿辽受一点点委屈？

还是自己太弱小了。

简易遥大可不必如此直白。甚至不必说话。温旻也能慢慢自行领悟。

可他却毫无保留地当头喝棒。

简师父还是想将我当弟子。

他想教我……

温旻心里一痛。眼见对面的简师父，霜雪面容渐渐缓和了，张开了双臂。

深夜之中，如一座宽大而温柔的海港。

温旻如暴风中迷失了方向的小船。再也没有忍住，一头扎进海港里，无声流下泪来。

他历来坚韧，又善于隐藏心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了。

可近日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件件都要将他摧毁。

阿辽深深地伤了，师父沈知行不见了，简师父又如此对他。

温旻有时独自待着，会突然萌生一个念头：人若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而今简师父却又来直白地教他，敞开怀抱给他。

温旻扑在简师父怀里，又恨又伤心，矛盾而委屈地埋起了脸。不叫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模样。

简易遥摸着小弟子的头发，道：“你这般放不下，在我面前显露出来。不怕我再去惩罚金不戮？”

温旻闷声闷气地：“简师父已经教训了我了。教训了阿辽了。你，你还不想马上和明月山庄动手，不会再，短时间不会再动阿辽了……”

“到现在你还信他？”

“我信他。我信他……就算是，就算是可疑，虎伯那般对他，也是，也是断了关系了……”

这小孩子，哭成这样，还在这扯分析。

简易遥有些好笑，有些欢喜，有些气和嫌，也有些怜。

“旻儿，那你便替为师送个信吧。”

“嗯……好……”

“去邺京，联络壬字堂白灵长老，一起到云州送一封信给幽云王。即刻启程，六日内送到。”

温旻愕然抬起了头。

云州远在幽州以西，距南海千里之远。还要先去邺京，再折向西北。

六日送达，即刻便走。是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看金不戮。

恰巧，下人们来把方才换下的血衣服、血床单被罩抱走。正好被仇先生看在眼里。

他已想好了一千遍此时应当做何反应。却控制不住，伸出了手。

又是白影一闪，方才那小白猫先于众人跳到金不戮床上，抖着身子，对陌生人炸毛哈声。一边害怕，一边不准他们靠近。

是雪球。

白祉、仇先生、萧兰卿等人，正坐在金家堡花厅里歇着。

翠珠天天喂它，和它最熟。急忙上前顺它的毛，柔声告诉它莫怕。雪球端详了众人片刻，这才卧到金不戮枕边，不再炸毛了。

仇先生一双眼睛全在金不戮脸上。

金不戮已经被收拾得干净利落，但伤痕犹在。青肿的脸，撕裂的嘴唇，露在外侧夹着夹板的手，和每呼吸一次便轻轻颤抖的痛感外露。

忽然之间，客厅角落白影一闪。

白祈的鹰立刻转过头去，锐金的眸子倏然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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