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祝面有犹疑，爨莫扬眼神已经深了下去。白祉虽没什么表情，却也免不了望住他们。

仇先生并未立刻回应徒儿的提议。过了片刻，沉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平安治的事，莫要牵扯旁人。”

“先生——”

“如若我不能回来，你便也不要回邺京去了。离开金家堡，找个平安之所吧。”

停了片刻，沉下语调：“卿儿，你就不要去永安了，留在金家堡等为师。若我能回来，我们便一起拿着渔舟的人头回邺京。”

爨莫扬、岩祝和白祉几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又互相望了望。

萧梧岐不战而败，人马全灭，已是重罪。还是因为受到歹人利用而全军损失。这消息要传至京城，再被政敌一搅，免不了抄家灭门的的大难。

纵然圣上仁慈，削官发配也是免不了的。

又道：“明月山庄本就力避朝廷。三十二路英雄与三升道同在南部，说不定还有交情。可爨少庄主是仗义的英雄，你若张口，他焉能袖手旁观？求他，岂不是要他左右为难？”

两人无语相对了一会儿。

萧兰卿突然道：“先生，我们去求求莫扬吧！明月山庄和三十二路英雄武艺高强，又都在南方。有他们帮手，剿灭三升道也许会容易很多。”

“可是，可是我们就要死了……”

“人终有一死，大丈夫还怕死么？死于为国家尽力，有何遗憾？”

萧兰卿不再言语。

萧兰卿何尝不明白萧家的处境，轻轻啜泣起来。

他明白，仇先生师徒这番话，有意在此说起，是故意被他们听见的。

不然，他们客居异地，如此机密之事怎不在房中悄悄商议，而在这四面漏风的亭子里商讨？

萧兰卿向来没什么城府，这番用意自然不是他所知悉的。

是仇先生有意引他说出这番话。

仇先生深藏不露，不准萧兰卿来找爨莫扬，却偏偏要爨莫扬自己听见，将难题留给他。

岩祝啐了一口：“这帮当官的太不是东西。我本来还觉得偷听不光彩，现在看来，即便这次不听，他还是会找个机会让我们听见。”

爨莫扬道：“谋士么，一切为了家主。他若直接来找我，反而没什么交情可攀。便不像谋士作为了。”

岩祝拱了拱手：“实不相瞒，渔舟我见过。”

爨莫扬惊讶地看向他。

岩祝道：“前阵子三升道不是抢了永安王府么，渔舟偷偷来我山寨，送了些抢来的宝贝。说想和我相交。我当时正烦被人暗算的事，没有立刻答应。所以说，交情是没有的，但一面之缘却有。若要我为了官府去杀渔舟，请恕我下不了手。”

白祉也拿了渔舟道长的东西。默然地跟着点了点头。

岩祝又道：“萧二公子我也熟识，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遭难。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大不了帮着将他大哥劫出来，送他们两兄弟远走他乡便是。”

萧梧岐江南才子，颇有文人的风骨和血性。家族女性为了嫁给济南灵苍门景家，不惜隐名离家，倔强可见一斑。

要这样的萧梧岐避祸遁走他乡，背一辈子骂名。他怎会答应？

爨莫扬深觉此计绝不可行。但岩祝的建议已经仁至义尽，确实无法再做其他计较。

当下道：“先不忙决策，放探子进京探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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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山庄的探子，从京城探出了惊涛骇浪。

平安治风雨飘摇。

先有清流御史等弹劾，后有兵部紧逼，引朝中大臣就此事分成两派。

皇帝亲政不久，政权未稳，因兵部这么一闹，很多老臣联名上书，要严惩平安治卿萧梧岐。

丞相曹汝成虽未被直接弹劾，但因其和平安治千丝万缕的关系，也身负千钧之压。

此事已经从弹劾平安治，变成了一次老臣们向小皇帝争夺部分权力的尝试。

四月二十三，皇帝命萧梧岐向朝野禀明此事。

四月二十五，命大理寺并刑部、兵部联查萧梧岐听信孤山妖人、折损平安治军两千将士之事。

四月二十六凌晨，萧梧岐跪于皇城大殿裕和殿前，上万言书，道“三升道剿匪未完，平安治军折损另有隐情，请圣上宽限”。

同日，兵部尚书裴则僖求情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萧大人文人带兵，情有可原。建议揪出其身旁佞人，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只怕那佞人——仇先生已经遁走了，宜四海通缉。

萧梧岐丝毫不领兵部的情，既不承认已经兵败，更不愿意交出“妖人”仇先生。

皇帝御笔亲批：既如此，萧梧岐于家中自省，待三升道一事彻底了结，一并上报。

软禁了。

消息传至小五台山，简易遥轻轻一笑：“仇先生想以朝廷为靠山，便好好享受朝廷赐予的福气吧。萧梧岐自身难保，我要看看他如何保别人。”

转身吩咐侍者：“传我令，仇先生的消息第一时间报我。另，全力追缴虎伯吕剑吾，莫要延误。”

又问：“右护法可有消息？”

答复自然是没有。

简易遥敛了眸光，冷冷道：“出去吧。”

消息传到温旻耳朵里。温旻心想：仇先生的靠山要完蛋了，真是没白往邺京和云州跑一趟。

那仇先生是不是顾白？

师父怎么还不去金家堡找他？

我是不是又可以找机会去看阿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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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当然也已经传到了金家堡。

时至仲夏，岭南暑热。爨莫扬穿了件薄衫，正在凉亭上和从明月山庄过来的几位长辈说话。如初出鞘的名刃，身姿更显挺拔无俦。

他听闻父母均感安慰，方觉得不那么惭愧。

虽然这仇报得窝窝囊囊。

对爨衡夫妇来说，丧女之痛远无任何事可平复。但抓到了凶手，总好过一无所做。爨衡欣慰之余，允儿子在金家堡照顾金不戮至行动自如。

但爨莫扬在济南擅自退婚一事还没罚完，三年禁足还是要接着禁。照顾金不戮的时间可抵便是了。

家里长辈们来，便是传这些话的。

爨莫扬听后苦笑，又听长辈劝了一阵“早日成家立业”云云。

眸光转动，远远地见到萧兰卿在对面望着他。便借机溜了。

来到近前，只见萧兰卿双目通红：“莫扬，明日我师父便要走了。”

爨莫扬拉他坐下：“萧大人一事我也有所耳闻，兰卿莫要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萧兰卿自嘲笑了笑：“船到桥头自然直，若船也沉了呢？”

爨莫扬轩起长眉：“有我在，船怎会沉？”

萧兰卿目光倏然一亮，深深望住他。有些不敢相信的渴望在里面。

爨莫扬道：“我知道，仇先生要去永安剿灭三升道。”

萧兰卿未及出声，泪已经先涌了出来。惊喜之下突然惊惧，起身跑了。

爨莫扬迈着长腿，几步便赶上了他，将他拉住：“兰卿，怎么了？”

萧兰卿背对着他，也不说话。耸了几下肩膀，终于憋不住，哭出了声：“先生……先生他不准我找你帮忙。莫扬，我也不想你为难。但是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师父和大哥吧。”

说完膝盖一软，就要冲爨莫扬跪下。

爨莫扬赶紧将他扶住：“兰卿切莫如此。万事有我，我帮你和仇先生北上永安剿灭三升道。”

这喜讯来得太快，萧兰卿根本无法相信。愣怔着望住对面，哭也不知道哭了。

还是爨莫扬先开口：“带我去见仇先生。我们这便动身。剿灭三升道，救萧大人要紧。”

萧兰卿还不知道动呢。

爨莫扬握着他的手，深邃眉眼里全是坚毅和宽慰：“兰卿，莫怕。有我在，万事安心。”

萧兰卿什么都忘了问，路也走不稳了，晃着，带着爨莫扬来见仇先生。

仇先生扮作大惊，明知故问：“明月山庄从不与朝廷结交，怎能让爨少庄主背一世骂名。”

爨莫扬见他虽假，但所说都是实情。淡淡一笑，回道：“莫扬此举，一来因兰卿兄长蒙难；二来因为三升道在永安打杀抢劫，有违‘盗亦有道’。但说好，我只同几位好友出手，不会派明月山庄和三十二路英雄的人马大批同去。也不会对外宣扬此事。”

仇先生双眸，突然流出些和他容貌极不相符的光彩。倏忽一闪，便恢复如常，深深看住爨莫扬：“够了。有爨少庄主一人出手，便已够了。此事定然保密，大恩不敢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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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爨莫扬和仇先生等人来到永安城外，凤凰岭边。

来到三升道的老巢。

岩祝挑起眉，叹道：“爨少庄主，我又要直说了——”

爨莫扬也是一叹：“我明白。”

“为师已经派人去探渔舟的消息。有消息传回便立刻动身。这番话，休要对爨少庄主等人提起半个字。”

两师徒无语相对片刻，便散了。

仇先生道：“就算死了，也要向萧大人有个交代。不然我如何能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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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散了，偷听的人没散。

爨莫扬、岩祝、白祉久久立于当地，不曾言语。

仇先生的意思，乃是要萧兰卿远走避祸，还能留一条命。

——兵败定然要处罚主将，此乃是历来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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