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听说他最近棒球状态不佳……

如果你要问，山本武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在这次突发的噩耗传来之前，你问任何认识他的人，所有人都会告诉你——

这是病人的名字。

听说他之前右腕骨折了……

只要他愿意，没有人不会成为他的朋友。虽然他也有一个小小的缺点——他的成绩不行。但这无伤大雅，他就算数学题真的不会做，也没有人会否认他的智慧，即使是老师也只是骂他不把心思放一点在学习上。他的瑕疵更像是一种引人爱怜的魅力。

他的未来笔直而坚定。

所以呢？

所有人都很羡慕山本武，所有人都这么坚信着。

所以，在山本武在天台一跃而下时，所有人都感到惊愕异常——

但是这些细小的波折和山本武的跳楼有着什么必然的关系吗？或许有些人会被困难打倒，选择放弃、选择自杀，但山本武不会，他必定不会。

山本武是为棒球而生的，经常有人这么说。

但这并不是象征着他的棒球天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其说他像个生而知之天赋家，不如说他是个天道酬勤的努力家。

他对棒球的热爱超乎想象，或者可以说，没有人能动摇他的意志，他的热爱已经成了日常。他习惯在棒球场中挥洒汗水，他心无旁骛地在自己的领域奔忙。棒球就是他另一个生命。他的后半生已经可以预见——这并没有什么不好，许多人想要个奋斗终生的目标还找不到呢。

他与死亡同在。他在不知世事的时候就见证了许多场死亡……或许，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杀手了。

——“死亡”，它又算什么？

“基因的自毁程序。”山本刚收起了竹剑，在自家的道场上站立，“阿武你应该也学到了物理吧，按物理学家的说法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

熵永远在不可逆的过程中增加。

事物永远是越来越混乱，最终导致分解。不管是无机物、混合物、动植物、人类制造的一切文明，都会逐渐随着时间逐渐变质，归为无序。

“而在生物学中，这叫做‘突变’——生物体的每一次生长都伴随着细胞的分裂与增殖，在这个过程中，DNA分子不断解旋复制，而每一次的复制都可能造成错误的基因。”

“错误的细胞又将成为母细胞，分裂形成两个错误的子细胞，再四个，八个，十六个等等。而人体总共有40万亿到60万亿个细胞，它们复制再分裂，分裂又复制，错误乘以错误……这就是人类。”

每一秒钟，人类都在不断地犯错；每一分钟，人类都向死亡更迈进了一步。

永生不死是现阶段无法实现的野望，祂只存在于帝王的梦境。能不断复制下去的也只有癌细胞。所以，不死不灭的不是上帝，而是一坨恶臭的肿瘤。

“你以为，基因是为什么让你活着？让你创造文化和传承，实现自我价值吗？不，它没那么好心，对它来说，你的人生的终极目标只是繁衍，把它一代代传递下去。”

“所以，当错误的细胞逐渐突破生物体所能容忍的良性突变的极限后，你的繁殖功能就会消失，避免带给后裔。而这时，你已经没用了，基因的自毁程序启动。死亡不可避免地到来。”

充其量，生物体只是基因创造的生存机器，而成功基因的一个突出特性就是其无情的自私性。

基因永存。它一代一代地从一个个体转到另一个个体，用它自己的方式和为了它自己的目的，操纵着一个又一个的个体；它在一代接一代的个体陷入衰老死亡之前抛弃这些将要死亡的个体。

基因是生命的刽子手。伟大的被弃者。而进化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合理性。

“……很厉害。”山本武不自觉地惊叹，“啊、不，老爸，我说的不是这个。”山本武才想起来似的，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人除了自然死亡，社会中常常伴随着许多非自然死亡，如凶杀、谋杀、和自杀。”

“我是想问：死亡如此可怕，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去参与一种很可能会将他们带向死亡的活动？”

山本武的神情很认真，他是真真切切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嗯……阿武啊，”山本刚沉吟，“‘死’是人类的终极哲学问题，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大哲思考过，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但是以老爸我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来看：人是刹那芳华的花，转瞬即逝。”山本刚的眼神古井无波，像是在诉说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若不能死，便不能生。这就是天理循环。”

“所有生命的目标都是死亡。而为了死亡，人类顺势诞生出了一种最为实用的本能——”

“死亡本能。”

死亡本能——一种要摧毁秩序、回到前生命状态的极端驱动力。

破坏、解体、沉寂、虚无。

世界本来是无机的。生物的出现就是因为世界环境发生了变化，世界环境的变化使得生物有了繁殖的能力，也就是说有了生的本能。但明显这是外界促使其在生物体中形成的，从历史上获得的，真正先天存在的是无机的本能。

一切有机体的本能都是保守的，都是并且朝向恢复某种较早期的状态。原始生物实体从一开始就不想改变，如果条件不变，它就总是只重复同样的生命历程。有机体的保守本能以及每一种强制性的变化被同化到有机体生命的过程中，并且把它们储藏起来，以供今后的进一步重复。

而死本能就是把人带向无机的。所以，生物的目标就是向死前进，生物的真正本能是死本能。

“死本能为清扫而生。”山本刚说了一个黑色幽默，“当它转向外部时，就会变成侵略、对抗、攻击，甚至杀戮；当然，它也会转向人自身内部，而出现自毁、自伤现象，这也包括心因性的功能障碍。”

死亡本能可不是利益或权利的争夺就可以解释得通的。人们往往有更好的利益分配可以解决，和平也未必比战争的收益要低，但人们不可抑制地想要破坏。

无论是焦虑还是狂躁，抑郁还是强迫，都是在死亡本能指示下的一种逃避和放弃的心理防御机制。

决心不过是觉解的奴隶，而觉解也只是本能早就编排好的程序，谁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人。

“但是，老爸。”山本武适时地插话，他迟疑地指出了漏洞，“兽性是人类不可避免的本性，但人类可以用人性压制住它：就像茹毛饮血，我们用羞耻感和罪恶感教化了原始。死亡本能如此恶劣，我们为何不制止呢？”

“你说的没错。”山本刚继续说，“这正是我要说的——正因为死亡本能是兽性，所以它可以被压制，可以被转化，但不可能消失。死本能虽然不会消失，但它常常与生本能拉扯。两种本能同时存在、作用相反、此长彼消的。”

“比如一个自杀者，他的生欲渐退，对人世失去了兴趣；同时死欲高涨，认为只有死亡才能解除现实的恐惧；当然，只要他是人，他必定既怕生又怕死，像是那些多次自杀未遂的人：他们知道死亡就是一切都将消失，但他们也怕面对丑恶的世界，所以，他们更乐意浮游在濒死的边界上。”

“这样说或许阴暗了些，但这就是人。”山本刚说，“永远理智的东西只有基因、信息、以及能量。”

“祂是自有永有的欲望。”

山本武的眼神变得涣散，他不可抑制地想了很多——淡薄的人性，无欲无求的情感。

他没有强烈的爱，亦没有深刻的恨。所有人都是人生的过客，无论做出多过分的事情，无论对方为自己付出了多少，无论是复仇还是感恩，都是无用功。擦肩而过，过眼烟云罢了。

归根结底，只有棒球，只有棒球能让他……

“但这个问题你根本不必深想，因为你根本看不到问题的答案。”山本刚突然爽朗一笑，他拍了拍山本武的肩膀，“最可怕的恶是死，但死却与我们毫无关系，因为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还不存在；当死亡来到的时候，我们又已经不存在了。”

山本武回过神来，他愣了愣，也笑着赞同地说道：“……说的也是呢！”

山本武在很小的时候就理解了“死”这个概念，换言之，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确切地明白“死亡”究竟是什么。

山本武记得自己蹒跚学步的时候在院子里掏泥巴洞以捉住肥硕的蚁后；他记得在早春时节的樱花树下接住飘零的落英；他记得在懵懵懂懂时拿起刀俎面向不断翻滚求生的食鱼。

这不是山本武第一次受伤了，他失败过也失意过，他已经独自面临过许多磨难。在他的坚持与汗水面前，这点波澜根本连挫折都算不上。他根本没有道理选择轻生。

这一定是个开过头了的玩笑。

山本武。

他的朋友们口口相传着，互相劝慰着，像只渡鸦。他们说服了自己——这个玩笑到现在仍然有人坚信。

山本武为什么自杀？

没有人知道原因，也没有人理解。

山本武是并中的人气偶像、甲子园的未来新星。

他开朗、热情、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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