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以文兴邦国，秦以武平天下。”卫庄说道：“强大的背后，都是深不见底的权力斗争。秦楚国王室的名声，一直以来可都不怎么好。”

“自春秋伊始，楚国先后有过四十余位君王，只不过真正在位的...也就不过一半。”阿瑶垂眸。

新郑中有那么多人在等你，你当真...不打算回去么？

若是阿瑶知道流沙发生了什么，或许就并不会有如此想法了。

许是因为这次赴约后又将与卫庄分别数载，故而有些不舍。又或许...只是对卫庄此人的凉薄，感到有些吃惊。

她偏头看卫庄。

看清了那其中的阴晴明灭，也就看透了卫庄的寡情。

阿瑶掐算过日子，快马加鞭则不到月余即可回到鬼谷。

楚国的王室战争，即便放置七国之中，也算得上极其残暴酷烈的。堂堂一国之君在位数日而卒的荒唐事比比皆是，长此以往，再强盛的国家也终有一日，会在权力争夺中分崩离析。

“楚王刚刚继任，现在楚国的境遇恐怕与数年前的秦国相差不多吧？”

阿瑶跨在马背上，嘴里叼着草梗，贝齿轻轻啃咬着末端的草茎，一股青涩的甘味悄悄蔓延开来。

楚地不比韩国，流沙尚未扎根不说，其百越之地的剽悍民风绝不是个例。

楚人尚巫。

自西周以来，楚地的童谣神话，统统与巫有关。而这一点直到百年前楚怀王在位时，任当时的楚地贤者屈平为令尹，巫的权力在楚国一度达到巅峰。

楚国不似秦国，一国权力看似掌握在王的手中。实则，那位楚令尹手中也颇有实力。

阿瑶没成想，卫庄这等鬼谷传人，对这些楚地传说竟也有所涉猎，她连忙止了话口。

先生曾说过，她的身世，一定要避祸，特别是离阴阳家那群人越远越好。

阴阳家行事不同寻常门派，有些事卫庄与聂哥哥他们牵扯的越少，便越安全。此次故地重游，倘若不会惹麻烦，便算是走运了。

从韩国出发已经数日了。日渐西斜，又到了黄昏时分。

卫庄提出打尖住店，阿瑶原本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两人已经露宿数日了。卫庄一向锦衣玉食，不必同她一般节俭度日。

只略一想，便同意了。

二人便进了城，寻了间上好的客栈落脚。

“店家，要两间上房。”阿瑶随手丢给账房一块碎金子，“两间挨着，最好僻静些。”她现在有白亦非的资金支持，自然是不同往日，此次也就没想着敲诈卫庄。

账房见了金子立刻笑脸相迎，“客官，您这是来对了，这可是方圆十里内最好的客栈了。两间上房，您放心。”他迅速地记录在册，转头叫了个小二过来。

“顺子，过来带二位上楼，把东头两间上房，你给我机灵点儿，伺候好了二位爷，不然我把你层皮！”

再转过头面对阿瑶，又是那副讨好的嘴脸。

“小姐，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顺子，这小子猴精的，什么事都能给您办。”

自阿瑶成了血衣堡大小姐，没少见这种嘴脸，她只微微一笑，便吩咐小二带路，与卫庄一前一后跟着上了楼。

“呼...”

阿瑶躺在床榻上，一时间筋骨都松了下来。这几日的风餐露宿是她的习惯，不过还是要承认，卫庄这种赶路的方式更舒服些。

正躺在榻上神游天外，门口传来店小二顺子的敲门声，“小姐，您要的热水备好了，小的给您送进去？”

阿瑶一个翻身从榻上下来，伸了个懒腰回道：“送进来罢。”

待小二把热水倒进檀香木桶，留了些皂角、洗石和花瓣便带上了门。

阿瑶听几人脚步声远了，才用内力将门窗关紧，开始脱衣沐浴。

水汽氤氲，室内香炉内点了些安神香。

阿瑶泡在檀香木桶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服。泡了半个时辰，也洗得神清气爽了，便换上干净衣裳。

顺便用热水将原来的一身鸭青色衣裳洗干净，这才唤小二进来把东西撤走。鸭青衣裙便晾在了一边的紫檀衣架处，对着窗外估计一宿也晾干了。

阿瑶这边整理好了，便神清气爽地去隔壁找卫庄。

卫庄则早已整理完毕，他又不像阿瑶，沐浴后还要涂些润肤膏之类的。阿瑶来扣门时，他已盘膝打坐半个时辰了，阿瑶敲过门便进去了。

今日卫庄换回了当初在新郑时的那一身，但这一件...阿瑶围着他看了几圈，似乎和那件也没什么不同...

“你的衣服...怎么都这么像，整日穿一样的的衣服多无趣。”

“无所谓。”卫庄不理她，只视线微动，悄无声息地打量了阿瑶一圈。

“哎，我们去吃好吃的罢，我听说这楚地菜色花样百出，一样的菜，也能做到十里不同味儿呢！”

阿瑶今日换了身鹅黄衣裙，形制于之前那件差不多，只不过现下不骑马，广袖也就未束进护腕里，比之前的利落干净更显得整个人温和了些。

不等卫庄反应，阿瑶伸手拉起他便往外走，“你别想了，拒绝也没用！我也...没吩咐小二给咱们准备晚饭。”她回头朝卫庄狡黠一笑。

入住之时是她付的钱，小二自然是来问她如何伺候。加之卫庄一向冷脸待人，但凡有点眼力的，都不敢去跟卫庄啰嗦。

“难得这几日不用担心新郑那边，你也别总绷着那根弦嘛。”阿瑶浅笑着，一双杏目万分期待的看着卫庄。

虽说鬼谷传人心怀天下，但也要适当放松才是。

卫庄对上阿瑶的目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鬼谷厨房。

他并不擅长应付阿瑶，每当阿瑶如此，似乎对方不同意她就会立刻坐在地上哭出来一般。

若是别人，自然好应付；可她...她可一向不知颜面为何物。卫庄草草应付过，结果便是，足足被自家师哥用责备的眼神盯了半个月。

“你先把手放开。”剑眉微微抖了抖，卫庄开口道。

阿瑶目的达成，便笑嘻嘻地松了手。

楚地人烟鼎盛，不同于韩国，这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楚巫与漆器二者可谓是楚国的特色，受此二者影响，纹样衣着与北方不同。

阿瑶一向喜欢这些，见到好玩的就走不动道。卫庄摸透了她这性子，知道催促也无用，便先行一步在前面转。

这小摊上有许多的小玩意，阿瑶已经不知多少次的迈不开腿了。她站在小摊前，眼中闪烁着“都好想要”几个大字。

虽说如今有白亦非撑腰，但她骨子里也不是个挥霍浪费之人，兜兜转转的一直没买什么东西。

“咦？”

阿瑶一下被一对系铃手环吸引住目光，“这手环！”

摆摊的是个面善婆婆，见阿瑶喜欢的很，便开口说道：“小姑娘识货，这铃铛响声清脆，可不是市面上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阿瑶点了点头，这手环的制作看起来也不似是中原手法，并非一般的雕花银镯，而是一种只有苗疆才有的软银，重量更轻，但据传可以百年不锈。

这铃铛也不似普通的开口合欢铃，倒更像是...蛊铃？

“阿婆，你可是蜀地出身？”

阿瑶心中有疑，便随口一问。却见阿婆脸色大变，神情有些不安，立刻小声辩解：“小、小姑娘不要胡说！我生在这里，便是楚国人，蜀人可是流民，这...这入楚国可是要杀头的！”

阿瑶大惊，这是一时不查说错话了，便连忙改口：“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小女子初来乍到，阿婆莫怪。”

她心中有数，只是不说罢了。

方才一靠近这里，她便有了感应，好像当初帮天泽找蛊时的那股感应一般。只是，她所感知到的，远没有夺命化枯蛊那么凶便是了。

据传，蜀地女儿家多少都会些蛊术。蜀灭于秦国铁骑，百姓流亡，这日子...也是过的凄苦。

“阿婆，刚刚多有得罪，给您添麻烦了。”

阿瑶挑了几件小玩意，衣袖一挥，小摊上便剩下些楚地铜钱，人已经在数步开外了。

“卫庄！”她唤了前面的卫庄一声，对方转身过来，她便把什么递了过去。

卫庄定睛一看，是块手帕。玄色织锦，暗纹中掺着金丝线，织法不似中原之物。

倒是不难看。

“...你送我女人的东西做什么？”

“...非也，这手帕绣的好看，你平日里杀...处理完对手，用来擦手也好啊。”阿瑶跟他解释。

卫庄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拒绝。

阿瑶看着手里剩下的几样物件。

银线云纹发带，就送给聂哥哥束发。苗银雕花簪...就送给小公主。

她平日里除了吃，也没什么爱好，但很爱这种精巧又与众不同的小玩意儿。

嗅着各家酒楼纷纷开灶的烟火味，阿瑶带着卫庄三转两转，寻了处人少的小馆子用了晚饭。饭后又为了消食转了几趟，二人便趁着夜色回客栈了。

阿瑶回房后已经戌时过半，她正收拾着行李，只听门外有人敲门。原本以为是店家，只是已经走到门前了，阿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安，有股异样感从心中升起。

已经关店了，应当不会再有小二来回走动。况且刚刚似乎...没听见脚步声。

难道是卫庄？

她抓起惊鸿，走到门边上问：“这么晚了，何事？”

门外的敲门声止了，却无人回答。

阿瑶心中警铃大作，此行他二人行事低调，即便如此还会有人找上门，这可有些说不过去了。

是白日那位阿婆？

不对，此人并无内力。虽会些蛊术，却也都未施在卖的东西上。不是她。

楚地...难道是！

阿瑶握紧手中惊鸿，若真是那帮人找上门来，自己绝不应当连累卫庄！

她轻身后退到窗边，白日里热闹的街道此时也已经空无一人。

木门内本是阿瑶亲手上的锁，现在正一点一点的被一股力量打开！

阿瑶心中大惊，来的怕不是善茬！她立刻翻身出去，落在了客栈旁的小巷之中。

她初来乍到，并不熟悉此城的格局。如今夜色之下，很多街角暗巷是决不能走的。

阿瑶凑近客栈后厨，如今已然关店，那里空无一人。她却透过后厨与前厅连接的、那扇半掩着的木门看到了客栈的大堂。

虽然离得很远，但还是能察觉到不对劲。那前厅之中看身形...似乎有至少三个人。

店都关了，不应该还有人在那里才是。

阿瑶定了定心神，明显感觉客栈这一带的气味似乎不大对。

白天时虽说多有商贩，可能掩盖住原本的味道，但即便是装修奢华，也不至于置身店外都能闻到那股安神香的香气。

等等、安神香？

她细一回想，这股香气似乎和紫兰山庄的安神香不一样！

在鬼谷时，她读过先生留给她的竹简，安神香的配方即便是地域不同，也不会有太大差异，但客栈中这的香，哪里说种不上来的不对劲。

怕不是撞见黑店了。

她一边警戒四周，一边观察前厅动静。

不一会，前厅的人影都撤走了，她才飞身回到二楼卫庄的窗边，轻手轻脚地往里看，环视一周并未见到卫庄身影，夜色当空的，这家伙跑哪里去了？

她翻进屋内，走到香炉边嗅了嗅。

果然，和自己房间的味道不一样。

怕不是那个小二来送热水时，趁着人多动了手脚。

阿瑶也不多停留，怕前厅那群人走远连忙翻上屋顶，看着几名少女被装进麻袋里，几个黑衣人打了个手势，便循着暗巷往一个方向去了。

她在后边，不远不近的跟着，一路就跟到了目的地。

“这、楚地文字怎么读啊...美人...阁？”阿瑶摸着下巴，心说这名字取的也是够明目张胆的，估么着不是好地方。

鬼谷地处云梦泽小城，那里民风淳朴。而到了新郑之后，虽说也有雀阁、紫兰轩这样的地方，不过毕竟国君脚下，这些风月场合一向是卖艺为主，很是收敛。

但这里不同，此处离楚都寿春遥远，城池繁华来往商人众多，恐怕是个鱼龙混杂之地。连区区客栈都敢拐卖人口，足见这水，可是深得很。

“迷药绑人，这种事怎么还能想到我呢？”阿瑶疑惑，他们若是挑游人下手，那卫庄一看就很不好惹，为何还打算拐卖她呢？

“算了，今夜小爷儿就发发善心，端了这贼窝罢。”

只见刚刚进去几个黑衣人,不过多久便从后门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个看体型，应该就是那个叫顺子的店小二。

看来，自己是一进店就被人“安排”上了。

“那要卫庄的用处？”阿瑶扶额，真是该着了。

她靠近美人阁后门，刚刚一伙人出去后直接从外面反锁大门，便说明里面此时，应当暂时没有接头人。

阿瑶轻身翻墙进入院中，四下打量也没见个侍卫，心中有疑但是救人为主。

美人阁后院建筑不多，只有个小屋坐落在西南角。

阿瑶收敛气息走到小屋外，小屋没有窗，便只得将耳朵凑到墙壁上听。听呼吸，应当是那四个被人劫掠的女孩，并无旁人。

阿瑶虽然内力深厚，但经历甚少，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自然是每一步都要万分小心。

她又等了近一盏茶的工夫，后院中一直没有人进出。倘若急着接头，对方应该早就来了才是。她才绕到小屋外，门没锁，便伸手推门，然后在另一扇门后等待动静。

“吱呀——”

门开了一半，里面并没有声响，怕是人都被迷晕了。阿瑶正要转身往里面去，刚转头，就对上一张青紫色的脸！

“唔！”

阿瑶在喊出声前，手疾眼快地捂上嘴。可惜还是惊动了那张脸，对方缓缓转过头，速度慢的不似活人。

阿瑶对上那双眼睛，瞬间运内力跳到数尺之外！

这是什么东西！

她强压着胸中过度剧烈的心跳，连呼吸吐纳都在颤抖。自己定是惹了不该招惹的东西，这东西明显不属于美人阁，这么个风月之地。

门被推开，那张青紫色的脸朝着阿瑶过来，月光一点点照过去，阿瑶才看清这个东西没有脚，像一缕幽魂一般一点点飘过来。

太邪门了！阿瑶心中打鼓，目之所及，又从那小屋里飘出了三个，一共四个朝她包夹过来。

阿瑶一看天色，已经丑时了。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恐怕要速战速决！

“唰”地拔出惊鸿，轻身便用了惊鸿剑法，必须立刻解决这群东西。

四个面色青紫的“鬼”相互对视一下，然后便抬起双手，掌心开始泛起幽蓝的光。周遭的空气瞬间就凉下来，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阿瑶立刻发觉这股寒意正在剥夺她的意识！

这么邪门？不能客气了。

她手起剑落，丹田内力运转，不一会，院内便没了声音。

阿瑶将小屋的门关上，这回屋中只剩下四个被迷昏的少女。她靠着墙坐下，用袖口擦了擦脖子上的冷汗。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马上离开。

她催动内力，平日里似有似无的幽香随之蔓延在屋中。不多时，四人纷纷转醒，却看到一个戴着面纱的陌生人，都吓了一跳。

“别出声，我是来救你们的。”阿瑶悄声说道。

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带着人偷偷穿过了院子，一路摸到锁上的后门那里。阿瑶先翻出去，从外面用剑斩断锁链。再带着几人走小巷，一边躲避来往官兵，一边往城外移动。

此处不是边境，不行宵禁，几人便趁着天边的鱼肚白出了城。

待到她将几人安顿好再返回客栈，已经是寅时了。

虽说客栈已经开门，有早来客商进进出出，但阿瑶还是怕被找麻烦，按昨晚原路返回房间。

落地后立刻回身看窗外，确实没有人发现这才缓缓出了口气。

“吓死了...”

折腾了一夜有些口渴，她转身想弄些水喝，却发现卫庄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

“啊！”阿瑶的惊魂未定一瞬间全撒在了卫庄身上，“你你你吓死我了，你怎么在我房间？”

卫庄倒是似乎早有预料，“都收拾住了？”显然是知道她的“丰功伟绩”。

“嗯...我们尽早动身罢。”惊鸿剑这才离手，安静地躺在木桌上。

可惊鸿主人却不知，昨夜鲨齿又何尝不是一场恶斗。

卫庄今晨比阿瑶早些回到客栈，过来一看小丫头果然不在房中。

昨日他提出住店，便是注意到有人一路跟随。

但他并不知道，两个人昨夜面对的，其实是一伙人——阿瑶最不想撞见的，阴阳家。

卫庄抱臂而立，昨夜交战绝不轻松，他死里逃生，却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见。流沙建立于韩国，确实是比扎根别处要安逸太多了。

倏地感到脑中一震，握着鲨齿的右手一紧，看着阿瑶娇小的背影，鹰灰色的眼眸暗了暗，却不料阿瑶还是有所察觉。

“卫庄？”

阿瑶转而跟卫庄聊起了楚地传说。

“你是想说...阴阳家？”卫庄挑眉。

屈平天纵奇才，未加冠便受王命出山，未及而立便身负要职。怀王重用之，于楚国疾行变法，其地位一度仅次于王。

可惜事不遂人愿，世有鬼谷传人，则天下贤才不得用。

得知卫庄不打算回韩国之后，阿瑶心里一直有些憋闷。

屈平的人生，伴随另一个男人的出现，从此一蹶不振。那人，便是百年前鬼谷最出众的子弟——张仪。

阿瑶偷偷瞄了眼卫庄，说起来屈平此人的一生，算是毁在鬼谷传人的手中了。屈平此人忠厚纯良，但其天赋却被外人利用。

“孔子著五经，其后礼乐兴。在楚地，屈子的地位甚至一度超越孔子。百年前，楚巫与蜀山氏一度分庭抗礼，直到大秦铁蹄南下，才只留下楚国的一支，传承至今呢。”

可惜，她与卫庄的世界不同。

不同于红莲的热切与追逐，阿瑶并不期望走进卫庄的世界，或许是因为她靠得太近，看得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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