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风大，她浑身上下都被冻透了。前些天在小镇裁缝铺里买的披风也已经被霜打透，有些狼狈地贴在身上。

走进了客栈，卫瑶立刻运内力将一身的霜雪融化掉，脸颊红扑扑的。她拢了拢披风，走到前台打尖住店。

于是这一走，就走了数个月。

燕国在韩国的东北方，越走天气就越干燥，风也大得紧，刮在人脸上生疼。

数百里的路，全是卫瑶与阿玄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的，带着这么大一只老虎，总不能走那些人声鼎沸的官道罢。

这一路过来都是如此，只是最近天气实在严寒，有客栈卫瑶便住一晚，没遇上便彻夜赶路。

原来，这就是北方啊。

卫瑶趴在玄虎宽厚的背上，小脸蒙在面纱底下，青丝也系数塞进兜帽里，只留两只清澈的杏目在外面好奇地欣赏着一切。

要了间普通客房，房内的炭火也不是很足。卫瑶打了个寒颤，起身去隔壁酒馆喝点酒暖身子。

卫瑶双手圈在两只眼睛上，看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笼。玄虎立刻会意，放下卫瑶自己钻进路边上的树林中。

卫瑶朝它挥挥手，只身前往客栈过夜。

酒肆中倒是比客栈热闹许多，许是因为天气寒冷，这里挤了不少人。

“店家，来壶好酒。”

卫瑶抬手随意地撒了几个铜板在前台上，土方子酿的烈酒没什么滋味但好在够烈。一般一壶下去，五脏六腑都暖和了。

“阿玄，前面好像有客栈！”

“我不习惯与他人亲近，阁下若想与我共饮，可不能再随意靠近了哦？”

她将手看似无意地搭在大汉的肩上，五指却暗用内力。那人顿时身形一歪，卫瑶见状了然。

这人...并无内力。

“我听闻燕国的军人一个个都有血性，是有担当有骨气的好男儿。你也当过兵，如何至于沦落在这种地方？”

说到底是个可怜人，卫瑶没有拔剑恐吓，而是淡淡地说出她的推断。

大汉原本醉意朦胧的脸庞顿时清醒了几分，粗糙的大掌按了按太阳穴，顺势在脸上揉了几把。

“我已经被逐出军营了，就是个被人看不起的孬种...”

大汉扬头饮尽了卫瑶倒给他的酒，饱经沧桑的面颊上无悲无喜。

卫瑶闻言，“为何会被逐出军营？”

她爱听人讲故事，这会又好奇心发作，接着给那人倒了杯酒。

“我...是我没用。”

听着这人欲言又止，卫瑶了然，怕是惹了什么厉害的大人物被就地革职。

原来不仅仅是韩国，连燕国的处境也如此不堪。

“离开军营，总归还是有地方去的，总不能如此度日罢。”

卫瑶心中有了数，在这军营之中能有如此权力的人恐怕都有军衔加身，那...有一个人最有可能。

“我听说这两年燕国打仗，全靠晏懿大将军在前线支撑...”

说到晏懿时，大汉握着酒杯的手攥紧了些。

呵、还真是这害群之马。

关于晏懿此人的事迹，进了燕国之后她也多多少少听过一些。

趋炎附势，欺压善民。仗着军中有权便横行跋扈，这些年也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她倏地想起六年前魏家庄的往事。

当初的魏庸如何？

杀之可平众怒，保之可安中原。

这个晏懿的存亡，也牵扯着燕国部分防线的存留。百姓怒而不敢言，便是如此罢。

这样看来，或许聂哥哥的选择才是对的。

像魏庸、姬无夜、晏懿这样的人，如蛆附骨一般吸食着每一个国家，六国不灭，这样的人就永远不会消失。

“军人是没有资格选择自己为谁而战的，但是现在你有这个机会了，或许...你可以重新做一次选择。”

卫瑶没再看身边的男人，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便起身离开了。

她前脚刚离开酒馆，就听到后面有人追了出来。她回头看过去，果然是那个壮汉。

那人站到自己面前，用很低的声音问她：“姑娘以为...我该去投奔哪方？”

卫瑶笑了笑，转过身来告诉他。

“我认识两个男人。

一个选择了最强的国家，因为这样可以尽快结束这乱世，再不会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另一个人选择了最弱的，因为那有和他一样才华超群的人，要改变七国之间的格局，建立一个由法决断的国家。”

“要怎么选，权看你内心的想法。”

说罢，她不再停留转身往客栈的方向走。那壮汉就站在风雪之中，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酒肆与客栈之间相隔不远，马上回到客栈时，阿瑶感到左边暗巷里传来一束算不得友善的目光。

俗话说人要是运气不好，喝凉水都塞牙。

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直视着暗巷里的身影，对方一袭黑袍，面容隐藏在斗笠之下。

卫瑶握紧惊鸿，犹豫片刻还是迈开腿朝巷子里走去。

黑袍人带卫瑶穿过复杂的小巷，到了一处别院外，对方推开院门，示意她跟进去。

她是不愿招惹是非的，但那人的存在显然不会让她今晚好过，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请坐。”黑袍人点亮屋内的火烛。

卫瑶跟进去，伸手关上了身后的木门。

“如果是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我会选择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黑袍人依旧没有摘下斗笠，“比如你身后的那扇门，如果是我，就不会关上。”

“呵，”卫瑶勾唇，“若是你不想让我离开，区区一扇木门又算得了什么？”

黑袍人又说：“你方才在酒馆外与那名壮汉说的话，任何一个人去官府告发你，都够你在燕国坐一个月的牢。”

“听起来，你似乎很了解燕国的律法。”卫瑶转眼，“明知如此却没有去告发，而对我发出警告的你，似乎并没有得到任何利益。”

“有很多事情，是不可以用利益来衡量的。”

“受教，”卫瑶道，“那阁下引我来此，应当也不是为了说这些罢。”

黑袍人隔着斗笠，“天下燎燎，鬼谷弟子赴六国而济天下，他们不同的选择意味着七国纷争不同的走向。”

卫瑶看着那人，微微抿唇。

“你方才对那壮汉所说的两个人，同样师出鬼谷。一位是在嬴政身边，担任剑术教师的盖聂，另一位...流沙主人，最近刚当上韩国大将军的卫庄。

帮助秦一统六国，或是建立一个更美好的国家，你的选择是哪一种？”

“更美好...就意味着更多的牺牲。”

她顿了顿，“天下纷乱数百年了，百姓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既然没有人能阻止战争，就只能希望战争尽快结束。”

黑袍人颔首，“看来，你更同意盖聂的做法。”

他不动声色地隔着斗笠看了白衣少女一眼，“大秦铁骑的脚下沾满了六国百姓的血，这样的国家一统六国后，建立的国家一定残暴强权。”

“强权未必残暴，听闻嬴政重用李斯韩非。此二人虽师出儒家荀卿，贯彻的却是不折不扣的法以治国。仁义不能领导恶人，但法可以。”

“这也是鬼谷的教导？”

卫瑶闻言不动神色地握住惊鸿，她行走江湖多年，面前这个人是头一个一眼看穿自己身份的。

这人究竟是敌是友...

“阁下既然对我了解如此之多，是否也该自报家门了？”

卫瑶头一次遇到如此奇人，若非有备而来，定是有举世无双之才。

“在下名号六指，墨家现任巨子。”

“传闻中的六指黑侠！”卫瑶大惊，“且不论是真是假，墨家与我一个江湖散人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黑袍人伸出左手，那只左手分明有六根手指，这与传闻如出一辙。他掀起衣袍，将一柄剑放在一旁的几案之上，摁下崩簧，露出一截剑刃。

这是一柄无锋的剑，剑锋不似铜铁而是布满黑白纹路。

“墨眉无锋，阁下便是现任巨子了。”

卫瑶在鬼谷时熟读剑谱，这把剑与传说中的墨眉如出一辙，不像假的。

“墨家巨子深夜来访，我一届江湖散人，怕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罢。”

六指黑侠并不介意小姑娘对他一再提防，“我来这里，只是给你一个选择。”

“是...什么样的选择？”

“一个找寻你身世的选择。”

我的身世！

“这是我的老友，鬼谷先生的要求。

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墨家一直严密观察的阴阳家如今已经深入燕国了。”

这句话对卫瑶而言涵义太过复杂。

先生早年纵横天下，认识墨家巨子这并不奇怪，但如今却突然要自己去找寻身世。

这与出谷时的留书...着实有些矛盾。

“这么说，先生此次来，是给我一个忠告，叫我尽快离开燕国？”

“我说过，我是来给你一个选择的。”

“是...什么样的选择？”

“你可以选择加入墨家，墨家可以协助你找寻身世。你也可以从身后的那扇门走出去，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

卫瑶不明白，墨家帮助她找寻身世，似乎并没有任何好处。

“根据墨家得到的消息，阴阳家似乎一直在寻找你。

而你也恰好是诸子百家...一个共同计划的关键一环。”

“原来如此。”

合着墨家也只是想在阴阳家之前下手，将关键人物掌握在自己手中。

“墨家弟子兼爱平生，比起阴阳家确实是个更好的选择。”卫瑶敲了敲下巴。

她当机立断地向六指黑侠一抱拳，“巨子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等到了燕国王都蓟时，已经是深冬时节了。

阿玄是没办法带到城里了，加之燕地严寒，生在南方的玄虎也难逃冬眠的习性。卫瑶便将它留在了城外一处隐蔽的树林里，每隔数日就去看它。

进了燕王都蓟，又是与新郑截然不同的景象。

新郑城如果算华丽，那么蓟都便算得上风雅。

没有雕梁画栋，建筑的外表都是青灰色的，但只要走进里面，立刻就有各自的味道了。

卫瑶很喜欢这种藏富于内的秀质，手里提着惊鸿，一路走过许多小店，不禁暗叹蓟都真当是个风雅之处。

王都中有一条江水穿城而过，沿着中央大街行走，一旁是亭台楼阁，另一边就是结了冰的水面。

走在这样一个地方，仿佛人都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想着六指黑侠...现在应当称作巨子，想起他说的话，卫瑶站在江边陷入回忆。

“每个墨门弟子，都在为百姓做事。加入了墨家，你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任务。”

“是什么样的任务？”

“你的身世与一个名字有关，或者说是一些星宿的名字。”

“星宿？”

“东方主青龙，角、亢、氐、房、心、尾、箕，又名——苍龙七宿。

这是一个关乎七国的秘密，有人将它形容为乱世宝藏，谁能得到它，谁就能成为天下之主。”

“巨子要我...去追寻七宿的秘密？”

“七宿的秘密由七个国家共同掌握，很多战争的背后，也都有它的影子。你需要做的，是保护一把开启苍龙七宿秘密的钥匙，或者说...一个人。”

“那个人就在燕国的王城，蓟都。”

“你要保护的那个人，名号——燕太子妃。

记住，不可暴露行踪。你的任务十分特殊，只有历任墨家巨子知道你的身份与七宿有关，这也是墨家答应过鬼谷先生的护你周全。”

“那巨子可知我的身世究竟是...”

“你的身世，需要你自己来找寻。”

卫瑶趴在拱桥的立柱上，冰面之下的江水依旧淙淙流淌。

这燕国太子她有所耳闻，太子燕丹，是燕国如今王公贵族之中少有的仁人。他的夫人竟也与七宿的秘密有关，也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哎呀，巨子的话太模糊了，都没说要怎么保护太子妃...”

卫瑶苦恼地挠了挠头，是要从阴阳家手中保护太子妃？

“明知阴阳家也在找我，还把我往这边推...我这墨家弟子怎么当得如此没有安全感？”

她摇了摇头，上了贼船就下不去了，为今之计，先走一步看一步罢。

燕国的太子府比之于韩国王宫的守卫没那么森严，她并不清楚太子丹何许人也，更不清楚这太子府的守卫兵力，只能硬着头皮要从后门翻身进去。

卫瑶活动活动经络，摘下带有铃铛的手环。

正准备轻身而起，却被人从后面拽了一把，差点摔个狗啃屎。

“谁拉你姑奶奶！”

她愤愤转身过去，贝齿咬得吱呀作响。

“额...是我。”

卫瑶看过去，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

看岁数应当也有而立之年了，样貌看起来敦厚无害，眼角微微下垂，平添几分无辜老实，鼻梁挺拔，唇厚齿白。

正看着自己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还伸手挠着头。

“哟，你就是我孙子呀？”她毫不客气地应了这句姑奶奶，上下打量着来人。

“可、可不是么，有您这么年轻美丽的姑奶奶，孙子我可太有福气了。”

那人嘿嘿一笑，丝毫没有被占了便宜的恼怒，不如说似乎都没意识到被占了便宜的事实。

怪人...

卫瑶一蹙眉，但...倒是挺有意思的。

“所以说，孙儿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那人站在那里傻乐，卫瑶出言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凑到卫瑶耳边鬼鬼祟祟地说道：“我可是巨子派来协助你的。”

巨子...派来协助我？

“那...咱们换个地方？”她一挑眉，意有所指地看着那人。

那人眼珠一转，立刻伸手搂住卫瑶的肩膀，“得嘞，我知道一个顶好的去处。”

站在蓟都最大的酒楼前，卫瑶有些吃惊地看着身边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男人。

“店家，来两壶上好的美酒！”

那人搂着卫瑶的肩便往里走，径直挑了个带隔断的雅间。

小厮过来倒酒，然后便行礼退了出去。

卫瑶端起面前的酒盏，轻嗅之下酒香扑鼻，她挑眉看身旁的男人，“看不出来，你这样的人，也来得起这样的地方。”

这可是蓟都数一数二的大酒庄，酒好不说，来来往往的也都是贵客。

“哎呀，喝酒可是天大的事情，怎么能应付了事？”那人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咂咂嘴才想起介绍自己。

“我叫荆轲，荆轲的荆，荆轲的轲！”

“荆轲？”卫瑶想了想，然后在那男人期待的眼神中十分抱歉地说道：“没听过。”

“什么？你没听过我堂堂荆轲大侠的名号！”荆轲身体前倾，手撑着几案伸头过来，“你是燕国人么？”

卫瑶倒是没说什么，打了个响指唤了个小厮进来问他，“你，听说过荆轲么？”

小厮十分老实地摇了摇头，“从未听过。”卫瑶一挥手，他便退下了。

卫瑶余光飘过荆轲的脸，对方眉尾抽了抽，嘴张着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

“看来你似乎，真的不太出名哦...”

荆轲一拍大腿，“算了算了，等过几年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号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果断，仰头又饮尽了一杯。

这一瞬间的变化被卫瑶尽收眼底，“看来...你也有属于自己的任务。”

荆轲手里转着酒杯，“现在还不确定，这不才被巨子派来帮你么？”

“哦？”卫瑶一挑眉，“你能帮我做什么？我的任务原本也不需要人出手帮忙啊。”

见荆轲的酒杯空了，她便伸手将自己没动过的酒盏推过去。

“你不会喝酒？”荆轲接过酒盏又一饮而尽。

“会，”卫瑶将陶瓷酒坛放在面前，“但我一般用这个喝。”

说罢，喝水似的吨吨吨喝了几口，卷起小舌舔了舔嘴唇，“不会用酒盏。”

荆轲再次像被人点穴了一般，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原来你这么能喝！”他挠了挠头，“早知道就不带你来这么贵的地方了...”他低头掂了掂钱袋子，叹了口气。

“所以你被派来，就是请我喝酒的？”

荆轲闻言抬起头，拉着一张脸说道：“巨子对我说，你最近手头吃紧，让我帮你介绍一份差事。”

“这种事巨子都知道？”一提钱，她立刻对墨家巨子肃然起敬。

“当然！巨子对我们这些弟子那是相当的好。”荆轲提起巨子，眼中充满崇拜，“我这里刚好有些关系，既能给你份工作，又能让你名正言顺地进入太子府。”

“说来听听？”

荆轲嘿嘿一笑，“你要是能把我喝倒，我就告诉你。”

说罢便拉着卫瑶直奔下一家酒馆。

大汉未料到看起来白白净净的小姑娘会如此说，顿时兴致更足，“这...自然是要的。”他上半身朝卫瑶这边靠了靠，伸手要去揽她的腰。

这些卫瑶都看在眼里，她伸手掐住大汉的手肘，无名指往里一扣，整条胳膊都软了下来。

她在角落里寻了个位子坐下，等着小二把酒端上来，一边玩着自己的发尾，一边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

有人给她端了酒上来，顺势坐在她这张桌子上。

燕地的风雪很冷，从新郑出发时还是夏末，等到了燕国边境已经是初冬时节了。

阿瑶微微抬眼，是个一身横练的中年男人。她略一蹙眉，这显然不是店小二。

所以说一个人行走江湖就是不方便。

“阁下要与我共饮？”她率直地看进那人的眼睛，眼底浑浊无光，是酒肆常客啊。

风特别大的时候，卫瑶甚至要抱紧阿玄巨大的身体才能勉勉强强不被吹走。

后来习惯了，风一大，玄虎就十分自觉地把与它一般高的卫瑶叼起来放在背上，就这么载着她前行。

阅读云生鬼谷[卫庄BG]最新章节 关注https://www.smrhm.com/article/8805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