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秦国土地的一瞬间，那股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强大，深深震撼着这个从未亲入秦地的小姑娘。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凡通乐理之人，都听过这样一句话。

“北有旷修琴，南有渐离筑”

这次的任务是救一个人，准确些说，是救一位名为“旷修”的琴师。

小瑶与荆轲这一路快马加鞭，加上有小瑶这个赶路万分着急的小姑娘在，足足十天的路程，竟然二人就赶了五日车便到了。

可惜这样的人，却被名声所累。

旷修的琴技传到了秦国人的耳中，就在他尚未离开秦地时，有人自告奋勇地将他请去了驻守函谷关的大将军府中，请奏那乱世心弦之曲。

百姓严守纪律，官兵执法极严，动辄斩首车裂。这倒底是个怎样强权的王，才能忍心对百姓下如此狠手？

此事传到墨家耳中，巨子便立刻派身边最得力之人前去相救。

荆轲是当今墨家的绝顶高手，可惜性子太过散漫，容易误事。于是要小瑶从旁协助，趁着秦人未决定伤害旷修之前，将他救出。

她自己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天下那么多门派，都希望嬴政死，都希望秦国不要一统四海。

帝王残酷至此，百姓真的可以安居乐业么？

当她与荆轲赶到函谷关时，一路上光行刑就见了十几场。荆轲还说，这秦人到底什么爱好，怎么就爱看人被砍头呢？

然旷修此人生性凉薄，趋炎附势都入不得眼。他拒绝了将军的要求，于是，走不出秦国的大门了。

当今镇守函谷的，是王氏一脉的一个旁支。

在秦国，没有人不知道王氏一族的名头。秦国行军打仗的强大靠山，说是大秦第一名门也不为过。

除去武安君，可以说秦国自百年前开始，便是由王家操控着全线的攻防。

函谷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不要说数十年前曾被六国攻占。这里的守将，必然不是等闲之辈。

探听了一圈，她拎了两只烤山鸡便回城外找荆轲商议。回到分开的位置，看见荆轲正睡在道旁的一颗歪脖子树上，手里紧紧抓着已经没有酒的酒壶。

小瑶扑哧一笑，将包着烤山鸡的油纸缓缓打开，荆轲便像是被操纵了一般，人还没睡醒就循着味儿凑了过来。直到小瑶用狗尾巴草挠他鼻孔，荆轲才打了个喷嚏，悠悠转醒。

“这里的守卫是王家人，意味着什么就不必多说了罢。”

她将自己那只也打开，洗干净手后，仔仔细细地撕开来，用随身的竹箸夹着吃。

“娃剑额那唔直？”

“你把嘴里的咽下去先...”

“咕嘟，王翦的那一支？”荆轲问道。

“差不多，不是嫡系，但也是极有名望的旁系。能驻守在这里，自然是有相当的水准。”

“那我们怎么去救人？”荆轲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全都在面前这只外焦里嫩的山鸡上。

小瑶扶额，“好在旷修不是重囚犯，只是被关在了王府的后院之中，只是...”她一顿，

“王家的家风极其严厉，不论旁系嫡系，手下的兵都是从老将军手底下训练出来的，素质远超一般军人。

据说，王家军中不乏能人，远不是潜入救援这么简单的。”

闻言，荆轲也有些发愁。

他出没一般的官宦府邸，不说探囊取物，来去自如也差不多了。

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王家军，确实有些麻烦。

荆轲难得辛苦自己动动脑子，却不想小瑶还是给他准备好了计划。

王将军府邸，近日有些热闹。

来往的乐人无数，还有不少样貌标致的少女。

城中的百姓都说，这是王将军要纳妾了。

君恩王家，保佑大秦山河。王家能官至将军的，必定都是有胆识谋略的好男儿。能到这样的人家当个妾室，对于普通百姓家的女儿，简直是天降福分。

城内百户，家家着急给女儿做身得体打扮，好赶在吉日之前，让王将军看上一眼。

说不定就这一眼，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荆轲这几日就老实待着，在马车附近看着小瑶忙活着他不知道的事。

“荆轲！”

听见远处有小瑶的喊声，荆轲直起身往车外看过去。

只看了一眼，他就脱不开眼了。

他哪里知道，小瑶进入墨家之前，也算得上王侯家女？

今日，小姑娘换下来平日里寡淡简单的衣裳，转身不知从哪里弄了套形制繁琐的衣裙。

杏目含春玲珑眼，丹唇轻启春风来。

在这地势险要的函谷关，山川的积雪仿佛都要被这一抹明媚春风吹散，留下青绿一片一片的在心上发芽，弄得他整个人都痒痒的。

“喂，看够了没？”小瑶手里惊鸿往前一戳，荆轲的侧腰就被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

她看着荆轲如梦方醒的样子，倒是见到了一种似乎不属于荆轲这个人的温柔。

她清楚，荆轲看的不是自己。

而是他...隐秘未提的心上人。

小瑶一向看破不说，只问荆轲计划都记住了没。

对方点头，她才提起层层叠叠的裙摆，翻身上了那匹拉了五天车的高头白马，绣鞋轻踢马腹，白马便驮着佳人，哒哒地往城里去。

这是天赐良机，原本毫无突破可能的王府，竟然被秦王嬴政的一纸诏令撕出个口子。

前两日，她在城中听百姓都在议论，说秦王要犒赏函谷关守卫，王姓将军首当其冲，被娶了门婚配。

许配的是秦王宫的九公主，老将军也有意催促，叫侄子娶几个妾室一齐进门。

妻贵而妾贱，这是自古的伦常，王家也不例外。于是这妾，便在城中随意挑选个两三个便是。

这便是混入王府的大好机会。

自打进入城关，这守卫们都在议论纷纷，说是城外来了个极其灵动可人的姑娘。

白马佳人，原本就是一到极其赏心悦目的风景。一路御马往王府去，路边也有不少人偷偷看着马背上年纪不过二八的小姑娘。

一路行至王府，可以算得上是畅通无阻。

站在人头攒动的后门前，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庶人，阿阮。”她柔声向门卫大哥道出名姓，一边递上了照身帖，盈盈鞠躬。

门卫看了一眼，便放她进去了。

小瑶掩唇一笑，荆轲的手艺确实不错，这照身帖做的跟真的一样。

王府中今日有些繁华。

四处的陈设布置十分喜庆不说，连以往后院的守卫都调了出去，据说是去驿馆保护远道而来的公主殿下了。

“哎，你们看那个姑娘，之前从未见过呢。”

“是呢是呢，这摸样生的是真俊。”

“呸，别长他人威风，她来了我们可怎么办？”

这一处尽是精心打扮的女子，女子间的□□活动，自然就是偷偷咬耳朵了。

小瑶的耳力极佳，这一众几十个姑娘的小声嘀咕她都听在心里。

“阿芳、阿顾、阿丽、阿阮。”

听到侍卫喊她的化名，小瑶便立刻同剩下的三位姑娘一同进了后殿。

殿内不同于外头，内部宽敞清净，将外头那些窃窃私语和脂粉气味全都挡在了门外面。

四名少女并排而行，盈盈行至卫兵指示的位置，含胸行礼。

“抬起头。”

听人吩咐，小瑶一边学着周边的姑娘，一边抬起头，一双杏目神萤内敛，得体地看着不远处端坐在几案后头的男人。

几乎是她抬眼的一瞬间，她便意识到了那个男人一直在看自己。

她心中也在合计，按照年纪、身量、样貌来看，这位公子看起来年纪不过而立，还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子。

原来在秦国，这样的男儿已经可以镇守一方平安了。

秦国之强，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在心中暗自感叹，若是韩国也能有如此风气，那也不至于国灭啊。

“你叫阿阮？”

男人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正保持着行礼姿势的小瑶。

小瑶称是，眉目中不敢露出半分江湖野性，丹唇轻抿，杏目微颤如盛水的琉璃容器，一副小女儿家的摸样。

“家中是何营生？”

“回大人，我原是韩国富商之女，如今国破家亡流落至此，亲人一并亡故，只剩我孤身一人...”

她说着，眼中的水光便粼粼闪烁，眼眶微红却不掉眼泪。

“韩国人？”

男人背着手，踱步到她身侧，斜目看着她。

“韩国刚为我大秦所破，你家破人亡，应当对秦人都恨之入骨才是，却为何出现在这里？”

“大人，民女已然是孤身一人，本就无依无靠，想着能寻得一方净土，有个屋檐可以安身便心满意足了...哪里有什么恨啊...”

“是么？”

“天下纷争日久，四海一统原本就是众望所归的，若是...由强大且有法度的国家来结束乱世，才算是真正让我们百姓能不再夜不能寐呀。”

小瑶颔首回道，却感受到一股力道，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微一用力，她便抬起头来仰视面前的男人。

“你很有意思，以后留在本将军身边。”

男人留下这样一句话，便翩翩离去了。留下屋内站在边上的几位富家小姐直瞪眼，却还是不敢造次，被卫兵请出去了。

“姑娘随我来。”一位衣着得体的老妇从边上走来，朝着小瑶一鞠躬，引她往府内后院走。

不多时，王府后院的人山人海便消失了，落选的一众佳人纷纷不甘不愿地离开了这富丽堂皇的府邸。

小瑶被安置在府中一处不大的厢房，按照礼制，“阿阮”便已经是王府的妾了。

妾室出身平民的，哪里有什么三叩首、洞房花烛，就像是风尘女子一般，被人看中了，就领回去安置在府中罢了。

小瑶不甚在意这些，计划已经执行了第一步，她需要的，只是一个今晚可以留在王府的机会。

厢房与后院关押旷修之处仅仅一墙之隔，想来是这王将军也不想真心治旷修的死罪，只是将人押着，乐人身子骨弱，吃不了几日的苦头就会求饶。那时再将人放出来，还能得个爱才的名声。

只等今夜王将军洞房花烛，府中警卫皆在前院，便是她与荆轲动手的大好时机。

所以说有时候人微言轻，也是件好事。

小瑶趴在院墙头，手扒着墙头，小脚蹬在墙上支撑住身体。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正殿那边的人来人往。

“啧，成婚可真麻烦。”

她看着九公主被人簇拥着做这做那，一下就没了那份兴致，从墙头跳下来，小姑娘背着手就在远离前院的地方四处转。

当然，是暗中。

夜幕降临，王府中正是推杯换盏的喜庆时。

将军大婚，府丁上上下下也都得着空喘口气。

小瑶抱着一壶酒，一路走到了后院，白天那身繁琐衣裙还没换，府丁有见到的便向她简单行个礼。

“姑娘，不可再向前了。”

刚走到关押旷修的后院门口，两杆长兵在面前一交，将人挡在了外头。

“守卫大哥，今日是将军大喜，怎么也不去沾分喜气？”

丝毫不慌地看着面前两个孤零零留在这里的卫兵，小瑶扬了扬手里的酒坛。

“巧了，我今夜也是孤身一人。大家都是不被人在意的人，何必再自讨苦吃，相互过意不去呢？”

小瑶端出三只酒碗，娇柔一笑，走到一旁的石桌边上，倒了三碗酒。她招呼两个卫兵过来，对方显然有些动摇。

谁会怀疑一个看起来无害的小姑娘呢？

况且旷修也不是原则上不可马虎的犯人，不过为了将军的一句气话，两个该在军中奋勇杀敌的好男儿，就要被分到这小院里头，盯一个乐人。

说出去多光彩么？

两卫兵对视了一眼，缓缓放下了手中长兵走过去。小瑶给他二人端过酒，举杯示意，三人一同干了。

“扑通”

不多时，院中传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

石桌旁就剩下翘着二郎腿的小瑶端着酒碗，微微勾唇，看着地上两个倒下的人。

这可是墨家的独门蒙药，溶于水中无色无味，不仅量小劲大，药粉接触空气后迅速挥发，事后根本验不出来。

小瑶自然是在酒中下的，自己不过是提前吃了解药。

她跑去后院小屋中，推门而入。

屋内很昏暗，只有一盏烛火在照亮。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就盘膝坐在边上，手脚之上皆是镣铐，面前的几案上是一把琴。

“旷先生。”她行礼。

旷修闻言抬头，“你是何人？”

“在下墨家弟子，今日特意潜入，带先生离开此处。”

旷修刚刚只是一墙之隔，习乐之人耳力甚佳，外面的动静他听得一清二楚。这位小姑娘的手段，他也猜出了七八分。

“我与墨家没有交情，你们不必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风险。”

“墨家不愿先生的琴声被禁锢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世间再无高山流水也是一件憾事。”

“...你走罢，将这个带上，交给一个叫高渐离的人。”

旷修伸手将一卷羊皮纸递给小瑶，她接过后展开一看，是张琴谱。

小瑶不通乐理，不过这琴谱是何物，她也猜出了大概。

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高山流水罢。

“先生不离开么？”她不解，怎么会有人放着山水风光不看，甘愿留在这里等死。

旷修微微一笑，伸手掀开了衣襟。

衣襟之下，脚腕上的镣铐分明已经嵌入了皮肉！

准确的说，是被人剜开了脚腕的皮肉，将肮脏的镣铐生生嵌了进去。

“怎么会...”

小瑶捂住嘴，旷修怎么会被如此对待，他可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大琴师啊？

“先生之才天地可鉴，他们怎可如此待您！”

旷修只是摇了摇头，“这高山流水就托付给他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抚琴。”

小瑶心中的疑惑都被解开了。

为何旷修的看守护卫只有两人，为何不下令处决他而是关在此处。

若是云游琴师不能再走路，就如同被拔掉翅膀的鸟儿，再也不能翱翔于天地之间了。

他的琴，已经弹不出心弦之曲了...

小瑶拿着琴谱的手有些颤抖，她手中这轻飘飘的一卷琴谱，是旷修最后的念想。

“墨家为天下人做的够多了，劳烦你们帮我这最后一个忙，旷修在此谢过。”

琴师朝着少女一抱拳，手指轻轻落在琴弦之上。

“当——”

琴声从指尖流淌而出，琴弦轻颤，面前这琴仿佛哭诉般的，琴曲缓缓流淌出来。

小瑶朝对面的男人行一礼，转头离开了。

刚翻出院墙，院内的琴声便止了。

“看来，他不肯跟我们离开？”

荆轲靠在院墙边，看着翻身出来的小瑶，那副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摸样收了起来。

“嗯。”

小瑶点头，“你那边都处理好了？”

“阿阮姑娘如今就在房中睡着，”荆轲看向身边的小姑娘，“不过我在想，这么做倒底是帮她，还是在害她？”

“帮她还是害她，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这世上的是非对错，永远都是由身居高位的人决断的。

是非黑白，早已经看不清了。

墨家行侠，但墨门弟子救不了每一个人。

坐在飞驰的马车中，小瑶掀开车帘，看着漫天的星斗。

当初她救不了白亦非，是因为弱小。

如今她明明有杀死姬无夜的力量了，世间竟还有这么多人，她根本救不了。

君子无罪，旷修什么都没做错，却终生无法再弹琴了。

比起在车里多愁善感的小瑶，荆轲的状态要好很多，他一手抓缰绳，一手拎着酒壶，还是那副样子。

回了蓟都，荆轲又跑回了酒馆中。小瑶则是去向巨子复命，将其中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喂，这酒壶真不错，酒也是好酒，你什么时候弄的？”荆轲拔开塞子仰头就是一大口，“嗯，真不错！”

小瑶见他老老实实原地等候的架势，便潜入城中打听消息了。

小瑶也疑惑，原先不论是韩国或是燕国，法律的执行，都是由王公贵族掌握的。

百姓即便犯法，往往都是小惩大诫，实在是不至于连逃税这等事，都被处死。

小瑶与荆轲二人，这一路朝西边行进，眼看着进了大秦地界，都默默提了口气。

这便是七国的未来啊...

赶到函谷关附近，小瑶让荆轲留在城外等候消息，实在是怕他去酒馆里闹一出，再惹来官兵招待就不好了。

临走前，她一扬手，一个羊皮酒壶就丢到了荆轲怀里，里面装满了美酒。

说的便是当世琴师中最出类拔萃，令其余众人望尘莫及的两位。

旷修本是个云游琴师，相传他的足迹遍布了七国天下的每一寸土地。因此，世间只有他的琴声，才能描绘出最动人的乱世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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