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初春那日，巨子同自己说过燕丹与太子妃那一回，已经过去有数月了。

对方迟迟没有动静，仿佛局中人都在泰然处之，唯她一局外稚子急地直跳脚。

一晃，距离当初离开韩国，就已经过去一年了。

这一年发生的事太多太多，或许生逢乱世，每个普通人的一年下来，都像是打了场硬仗。不仅如此，这样兵荒马乱的日子还会继续。

现在这秦地来回一游，一下子到了初夏。

快马加鞭地赶了半个月的路，小瑶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远在蓟都的巨子。

是个足够她同情的男人，但还不值得为之奔劳。

她把琴谱交给了荆轲，让他也有点事情可做，不要整日泡在酒肆中喝的烂醉。

回到新郑城外，那处自己居住了两年之久的小院落，现在被卫庄拆除，只剩下光秃秃的地面上杂草丛生。

巨子点了点头，她便答应了一定快去快回。第二日便启程往南走，打道回新政附近。

又是一年初秋，快到家兄白亦非的忌日了。

顺着记忆，小瑶一点点摸到了当初自己为白亦非立的衣冠冢。

山林寂静，晨光熠熠。

光斑顺着翠色树叶，穿过薄雾朦胧的林宇，安详地坠落在一方微微隆起的长草土堆上。

这些天，小瑶向巨子辞行，说想回去韩国看看。说着话，她才恍然，原来韩国已经不存在了。

墨家有很多有意思的家伙。

酒鬼荆轲啊，铸剑师徐夫子啊，还有一个很会造机巧的班老头儿。

我过得很好，哥也应该休息的很不错吧...

我有些担心巨子那边，就不在这里陪你了...”

小瑶有些不舍地盈盈起身，一步三回头地渐渐远离。

“哥，明年我再来看你。”

等到小姑娘完全走出树林，青葱的无碑墓前拂过一阵轻盈的风，仿佛是那个血衣银发的身影也转身离开了。

小瑶是想去流沙看看的，但自从韩国灭亡，她就不知道该如何与卫庄联系了。

当初自己走得匆忙，现在想找人家，未免太倒贴了些。

世间如果谁还能联系到卫庄，恐怕只有在齐鲁之地研修学问的张良，张公子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叹了口气。

“早知道会这样，当时应该要卫庄的联络暗号之类的，现在是再也找不着咯...”

突然想起来那道看似荒唐的圣令，小瑶无奈地摇了摇头。

果真...只是个计策啊...

心里泛起了一股酸酸的感觉。

愤怒辛辣，悲伤又苦涩，哪里有过这般的无力？

最后，小姑娘还是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果然她是在怨卫庄的。

回了蓟都，她便很快又将这股酸酸涩涩的无力感抛掷脑后，任务一个接一个的，忙的根本停不下来。

眼看着就要立冬了，燕国的天也渐渐冷了下来。有时一阵晚风吹过，人都要牙齿打颤。这天地之间，仿佛就在等待一场平静却漫长的白雪。

过了这个冬天，燕丹的女儿就要满一周岁了。那时一定会有一场盛大又其乐融融的满月宴，招待这蓟都之中的文武百官。

可惜，王侯将相谁不可怜，就在初冬的第一场白雪过后，噩耗就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起初巨子身中咒印的事，只有小瑶一人清楚。

她与巨子都知道——这是太子妃的手笔。但她与巨子都只字未提，甚至连燕丹都被蒙在鼓中。

小瑶会解阴阳咒印，这似乎是刻在她脑海深处的，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从当初磕磕绊绊地给卫庄解咒开始，自己似乎越来越容易摸到门路。

六指中咒以后，她一直暗中在与咒印僵持。所有需要巨子运功完成的任务，都由她亲自代劳。

六指劝过她，人各有命，这般逆天而行，终归是功亏一篑的。

但小瑶却说，巨子活着，对天下苍生都是件好事，先逆天而行的明明是阴阳家。

这么一直僵持到半个月之后，事情还是败露了。

原本早该传出的六指死讯，迟迟没有风声，阴阳家的那位坐不住，便用了第二招——流沙。

一切都按着巨子一年前的预计，慢慢地推进着。

卫庄重创六指的那一晚，小瑶站在离二人不远的山头，眼睁睁地看着横观四方重伤了巨子。

她看着卫庄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

六指巨子浑身是血地回到小院时，她已先一步回来，将院内的一切收拾妥当了。

扶巨子在屋内坐下，看着他的咒印发作，很快的功夫，从手腕沿着经脉一直蔓延到心脉中。

直到临死之前，巨子都没吭一声。

巨子死了，小院中也寂静了。

小瑶静静陪在巨子身边，伴他走完了最后一程。男人一句话都没说，这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

只是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阖眼告诉小瑶，她该走了。

小瑶从未对谁行过跪拜大礼，即便是面对抚养自己成人的鬼谷子，她也只按照先生的要求，行师徒礼节。

然而此时，她直直地跪在死去的六指身边，轻轻地磕了三个头。

鬼谷子抚养她成人，白亦非保她衣食无忧，而六指巨子却教会了她何为侠。

侠，透骨生香，生死从容。

她隐去了自己所有的痕迹，等到一个月后燕丹一统墨家各部时，才有人来向她传讯，要她前去观礼。

小瑶婉拒了，说墨家何须这诸多礼节？说罢，便转身离开了燕国。

侠不为世人所累，无意间已然救人于水火。

荆轲刺秦，嬴政大怒，陈兵边境。

燕王惶恐，卖子求安，燕丹身死。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荒唐悲剧，让一个国家失去了年轻有为的栋梁，让一个女儿失去了父亲。

这背后有什么值得歌颂，又有谁得到拯救？

如今的墨家，已然不再像是那个她最开始认识的墨家。

毕竟，掌门人的决定，就是整个墨家的决断；巨子的行为，就是墨门子弟的立场。

小瑶一直与墨家保持着联系，按着她被前任巨子收归麾下的履历，如今也是墨家的头领之一。

只是，墨家子弟，极少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小瑶姑娘。

追随六指巨子的弟子最开始说，那是当时墨家可以与荆轲比肩的绝世高手。

后来又有人说，小瑶姑娘还是个年方二八的少女，许是六指巨子的遗孤，什么样的话都有。

再后来，只有年纪不小的弟子，才记得墨家还有这个传说中的小瑶姑娘。

这怪不得子弟们知之甚少，而是小瑶自从六指死后，一直四处游历，极少接受墨家委派的任务。

与其说是墨家头领，不如说就是个挂名不作为的假人。

那这些年，她又去了何处？

当初离开燕国，小瑶转头就回了云梦泽，本想着清修几年，却没想到撞见了云游归来的鬼谷子。

看着样貌依旧停留在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鬼谷子并不诧异，反倒颇为亲和地抚了抚她的发顶，告诉她，自己得知了六指黑侠去世的消息。

这回，鬼谷子也没有长留，只是要她将常年随身携带的扳指，放在当初讲学的堂前，还有一卷百步飞剑的剑谱。

小瑶问他，先生为何能确定是卫庄回来？

鬼谷子只捋了捋长须，清癯的身形比数年前更加单薄。

“只有卫庄，才能成为下一任的鬼谷子。”

聂儿生性平和，天赋异禀却不懂何为杀伐果断，鬼谷传人，他有其形，却无其神。

“那若是...卫庄他不愿成为鬼谷子呢？”

小瑶只记得，那是先生清瘦的身形顿了顿，许久才开口说，

“那或许，也这是件好事。”

送走了先生，小瑶便在鬼谷山中打坐修炼，这一闭关就是数年。

此次闭关不同以往，她修炼已得精髓，开始辟谷不食。就连卫庄曾经回来过鬼谷，她都全然不知。

仿佛时光并未照料到她一般，直到几年后，小瑶从打坐中形神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样貌与多年前竟然毫无差别。

其实不仅仅是样貌，就连心境都还是那般澄明如水的干净。

再次离开鬼谷时，她才发现在结了蛛网的讲学堂前，那两件物事不见了。想来是卫庄回来过，也不知他知道自己也在谷中不。

出谷后的第一件事，她便是向山下的百姓打听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可刚刚靠近城关，她便发现——城楼上的旗帜变了。

原来楚国的旗帜被一面红底黑字的旗帜取代，上书一个大字——“秦”。

看来聂哥哥的纵横之道，已经得到了践行。

乱世...终于结束了。

她依旧背着惊鸿剑，没办法，这些年她的身形完全没变，长剑依旧不适合她用手提着，而是背在身后。

出谷后，她想了想，自己也该回墨家看看了。

墨家机关城。

距离鬼谷子口中的天外魔境，到现在自己切切实实地站在这座攻防绝佳的机关城面前，她方才发现，原来这名号绝非噱头。

城中弟子听说是传说中的小瑶头领回来了，纷纷出来迎接。

“这是小瑶头领么，看起来还不到二十罢...”

“那当初她追随六指巨子时，岂不尚未及笄？”

“我们墨家还真都是少年奇才，镜湖的蓉姑娘不是也年纪轻轻就得了个医仙的名号？”

小瑶听着弟子的言语，跟着引路的姑娘到了自己的房间。

“头领先在此休息，如今其他头领都外出执行任务了，过几日便可回来。”

女弟子微微一点头，转身便要出去，被小瑶叫住了。

“姑娘年纪轻轻，别叫我头领了，你出去告诉众弟子，叫我名字便好。”

小瑶朝着她微微一笑，接着问道，

“你叫什么？同我讲讲，其他的头领都有哪些，现都去执行什么任务了？”

女弟子显然没想到这位听起来神秘的小瑶头领，竟然如此亲和随性。

她红着脸又走了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叫阿念，去年才入的墨家。”

小瑶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阿念开口缓缓说道，

“除了小瑶姑娘以外，如今墨家还有七位头领。

雪女头领和高头领，二人如今在执行任务。

雪女是雪姬姑娘的化名，据说加入墨家之前，她曾是赵国最顶尖的舞姬。

高头领名号高渐离，就是曾与旷修先生并称为双璧的那位...”

“高渐离...他是不是荆轲的故交？”

总算是有个听过的名字，她想起之前交给荆轲去完成的那个任务，估么着按照他那个性子，想必是与高渐离处的很来。

“是，荆大侠是高头领此生最为敬佩的人。”阿念解释道。

“还有就是盗跖头领和大铁锤头领。

盗跖头领会一种叫做电光神行术的功夫，据说行动如光电般迅捷灵敏。

大铁锤头领则是有千斤之力，武器嘛...就是一柄巨大的青铜锤。

城中如今剩下的，便是班大师和徐夫子两位元老，他们与小瑶姑娘一样，都是从六指巨子那时便一直追随的呢。”

小瑶一边听着，一边掰着手指数，数来数去好像对不上数。

“那还有一位呢？”

“还有便是远在镜湖医庄的端木蓉，蓉姑娘了。

蓉姑娘是从医家，被巨子收入墨家后，受墨家庇佑，悬壶济世。

这些年她很少回来机关城，除非城中有弟子受重伤，或者医庄发生变故，否则一般不回来。”

小瑶点了点头，除了班大师和徐夫子，后面这些似乎都是自己甩手掌柜之后才加入墨家的。

那之后几日，她随着阿念在机关城中来回转悠，一路熟悉各种隐藏机关的用法和触发方式。

她还去了炼剑池跟墨核密室，见了徐夫子与班大师。

两个老头都捏着胡子不敢相信这个看着都够当自己孙女的小姑娘，是同他们一同追随六指巨子的。

小瑶虽然闭关了许久，但骨子里自来熟和百无禁忌的性子，混到人群中没几日便展露无遗。

弟子们都听她的，管她叫“小瑶姑娘”，她也去和善对待每个见到自己的弟子，有空就在大厅中，或者随便找个宽敞地方，跟大伙扎堆儿唠唠闲磕。

年轻的头领里头，盗跖是最先回来的。

堂堂盗王之王，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尽在掌握。方一回到机关城，就听底下兄弟说小瑶姑娘如何如何。

盗跖一下来了兴致，便运着电光神行术去凑热闹。

盗跖性子自由，小瑶又百无禁忌，俩人可以说立刻就“勾搭”上了。

盗跖时常去寻她一同出任务，倒是不为了别的，就她这性格，是真对自己的胃口。

一是路上有个唠嗑的，二是小姑娘轻功不赖，自己不用电光神行术，还真容易输给她。

小瑶也听喜欢盗跖这性子，她以为墨家头领都是那种刻板正直的家伙，想不到这个人倒是挺好玩。

盗跖心里藏不住话，每次都被小瑶揪出来。虽说无非是蓉姑娘，但也是相当有意思。

盗跖他闲不住，一有空就出去出任务。现在，他有了另一个爱好，那就是拉着小瑶出任务。

结果，好多次小瑶都和其他的几位头领擦肩而过，根本没见到。她撅着小嘴跟导致抱怨，对方倒是不介意。

“哎，他们那群人一个个的死板得很，哪有你小跖哥哥有趣！”

“这句话，我会如实转告的。”

“哎你你你别说啊，他们几个一生气，你小跖兄我就要倒霉了...”

“一串糖葫芦。”

“成交！”

“小跖兄爽快！”

“你个臭丫头...”

盗跖拉着她踏遍了大好河山，不论是泰山绝顶，还是桑海水畔，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盗跖去不了的。

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见到所有墨门头领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

最近，难得所有头领齐聚机关城，班老头召集所有人，说要商议一件大事。

“不是罢班老头，蓉姑娘没回来，怎么能叫所有头领啊？”

隔着老远，小瑶就听到墨核那边传来盗跖的“悲鸣”。

她摇了摇头，告诉身边的阿念先到外头等自己，转身便走进了墨核。

墨核里诸位头领齐聚，就差她一个了。

小瑶吐了吐舌头，阿念该催自己快些的，刚刚还让她多吃几口，真是！

“小瑶，就差你了。”班大师开口道。

他着实喜欢这个小姑娘，平日里都是把她当自己的孙女看的，话里话外也多些责备，少些怪罪。

小瑶挠了挠头，“抱歉啊各位，刚刚在和弟子们用饭...”

她也落座，周围一圈的头领这下凑齐了。

“这次叫大家回来，其实是头领那边有个新任务，需要人去接应一下。”

“班老头，大家都这么熟了，谁去不是都行，哪用得着大费周章地把我们凑一起啊？”

盗跖摆弄着自己额前的两撮黄毛，心不在焉地说道。

“小跖，听班大师说完。”

高渐离发话，盗跖立刻老实了许多。

小瑶见状扑哧一笑，心道盗跖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高的正经话。

身边的雪女余光扫过来，朝着她微微一笑，小瑶也立刻老实了。

她最受不了漂亮女子这样看着她，怪不好意思的。

终于安静了，班大师才继续开口说道，

“这个任务就是，前往墨家的咸阳据点接应弟兄们离开。

一年前，嬴政一统四海，开始着力铲除以咸阳为中心的各大重镇的江湖势力。

所以，头领决定将咸阳附近的弟子统统召回。”

大铁锤是个粗人，他摸了摸后脑勺，“咱们墨家的弟兄，这点本事还是有的，这次是有什么特别的么？”

班大师喘了口气，花白的眉紧蹙着神情不轻松。

“有其他门派的兄弟传来消息，说墨家这次被盯上了。”

“不知道...是哪方势力？”

高渐离问道。

“据说...是罗网...”

“这任务我接了。”

原本好好听讲的小瑶在听到罗网二字的同时，瞬间抛开了那副乖巧摸样，张嘴就把活抢了。

“这...”

班大师显然没想到这个与世无争的小姑娘这次竟然...这么积极。

“小瑶，你年纪尚小，面对罗网未免太过凶险...”

班老头是打从心里不希望小姑娘出去涉险，这种麻烦活有小跖那把贼骨头去还差不多。

班大师幽幽地看了盗跖一眼，暗示他拦着点小瑶，谁知盗跖这回还真没什么把握，班大师见状叹了口气，只能朝高渐离求救。

“小瑶，班大师说的不无道理。”

高渐离显然接收到了班大师的讯息，立刻出言相劝。

“这些年来，罗网的实力早已经今非昔比，这次若是盯上墨家，虽不至于有天字杀手，但其余的肯定少不了。”

小瑶开口了就有些后悔，她只是...想起了多年前血衣堡的那一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班老头和小高说的这些她都明白，她出手抢任务，也不都是为了一己私欲。

“我明白这次的任务凶险。

只是，罗网的情报超乎寻常组织，在座的各位恐怕都在罗网死亡名单上...

我还没出过任务，这一点比大家都有利。”

“况且...”小瑶微微一笑，语气稀松平常，话的内容却有些吓到了班大师，

“几年前，我就有击败杀字级杀手的能力了。”

盗跖最喜形于色，他立刻伸手到大铁锤那边，让他掐自己，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你说你几年前...”

盗跖这一下子瘪了，谁知道这个乖乖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小丫头这么强？

“瑶妹妹说的是真的？”

雪女显然也误会了这个看着可爱机灵的小姑娘，她虽与小瑶接触不多，但都是把她当作妹妹看待的。

小瑶的话一出口，显然有些惊到了在座的各位。

高渐离也是剑客，所有他对这句话的承受力还算强，其余的几位是吃惊之余，还有几分将信将疑。

“小瑶既然是六指巨子收归墨家，六指巨子认可的人，我们也不该过度护短。”

巨子老大待我很好，像大哥一样。

哥当年对我是宠得紧，巨子则是教会了我该如何活着。

小瑶双手合十，静静跪在那方郁郁葱葱的绿色中。

“哥，我回来看你了。”

当初离开新郑的时候还是初秋，到了燕国已经隆冬。在太子府和巨子小院间来回跑了两三个月，就熬到了初春。

她丹唇轻启，杏目中如水温柔。

“又过了一年，阿瑶今年也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

阿瑶，加入了墨家，原本想着行侠仗义也不错，但是加入了才发现，平民百姓是多么无力...

只要乱世不平，世间生灵都无法安眠。

小瑶自秦地回来，旷修的那件事她便再没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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