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估计这一放印料应该是子栖逃婚前从家里偷出来的，如今想刻一方印章就直接拿来用了。张良想象着少女无知无畏的往印料上刻字的画面，十分心疼。

张良做好了瞎眼的心理准备，小心提起玉印，只见“张子房印”四个秦篆端刻于印底，字形古朴，笔力雄浑，刀功遒劲，全然不似出自女孩子之手。

“三师公且慢。”叶子栖连忙打断。

张良疑惑的看着她。

“既然是子栖亲手刻的，那么良就却之不恭了。”张良说着便要拆开包裹。

张良诚然见过很多世面，但是看到这方玉印时还是被惊到了，此般雕工，哪怕是放到六国王庭，怕也是少见。

“那……子栖先去上课了……三师公再见。”少女说罢，一溜烟儿的跑了。

张良觉得子栖今天的表现有点别扭，虽然的确是有礼有距进退有度，但仿佛是被一些尘世的条条框框给绊住了，再不复以往率性无羁。

此番笔力雕工，只能出自同一人。张良彻底震惊了，良久才恢复了往常的淡定神色。

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方雕琢精细的玉印。

玉印成正方形，印纽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鹏。鹏鸟顾首于翅，似是在为抟扶摇而上而整顿羽翼，又似是要一声长唳震慑九霄。长喙与翅膀相接，颈项巧妙的构成印环上结着青色的丝络。鹏鸟栖息在浪尖之上，下面是碧海怒涛。印体依旧是以大海作为背景，上面浮雕着的大鱼绕印一周首尾相衔。整个玺印气势磅礴，细节精致造型灵动，鱼鳞鸟羽清晰可数，鸟欲飞，鱼将跃，甚至依稀可见它们眼中那种睥睨苍穹不可一世的霸傲之气。

“鲲鹏展跃，真是好意境。”他笑着将这枚价值连城的玉料放回匣中：“只可惜冒犯了皇家的礼制，不能随便拿出来用。”纵观天下，能刻出这种玺印的，大概也只有那几个人了吧。

天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仿佛要把濯园外的那片竹林给压塌了。叶子栖惴惴的把还在滴着水的白色儒服挂在竹竿上，心里祈祷着千万别下雨，不然这衣服就白洗了。

濯园的房间有两扇窗，一扇临海，一扇正对着一片苍翠的竹林。竹林偏僻，人迹罕至，只有条踩出来的荒径通向外面。濯园外面是一间小院，院中一口水井、一个晾衣杆，一方捣衣用的石台。石台的体型很随和，又能当几案又能当卧榻，再加上濯园外那一片茂林修竹，构成一个半封闭的私人空间。

子栖今天是怎么了？张良摇摇头，笑着着拆开包裹。

张良觉得这字迹有点熟悉，忙不迭从小箱子底部翻出一片用素绢小心包裹着的竹简，竹简上的韩国大篆笔势虚浮飘忽，转折处棱角生硬毫无美感，不似篆文周旋圆润，倒像是写惯了行楷字的人初拿起软笔时的涂鸦。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张良轻轻念着竹简上的句子，将上面的字迹与印章上一经对比：“看来良以后要多了解了解子栖了。”

他将竹简收入袖中，抬起眼看着窗外的蒙蒙烟雨，估计着叶子栖此刻应该正待在房间里，便拿起墙角倚着的那把绘着兰花的油纸伞，直奔濯园而去。

雨天本就容易让人困倦，再加上叶子栖为了给张良刻印彻夜未眠，如今已是睡死到连雨都浇不醒的地步了。所以当张良穿过竹林走进院子时，看到的是用竹简挡着脸的少女，侧卧在青石台上呼呼大睡的场景。

张良的广袖极自然的擦过井栏，雨声掩住了竹简落井的声音，他缓步走到叶子栖身边，轻轻唤道“子栖，淋雨睡觉是会感冒的。”

叶子栖没有动，张良又唤了一声，少女终于有了反应，翻了个身继续睡，还不忘捂上耳朵隔绝噪音。

张良有些无奈拾起因少女翻身而掉落在地的竹简，目光扫过上面颇有棱角的文字写成的笔记，欣慰一笑：“子栖还真是认真呢。”他恍惚想起，在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这样的雨天，他去紫兰轩找韩非，却看见那个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浪子，此刻正站在雨中，给一位趴在石桌上熟睡的女子打着伞。

韩非感受到了张良的存在，回过头，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韩兄身上都湿了，这样下去会着凉的。”张良小声说着，走过去将韩非笼进自己的伞里。

“湿了便湿了，难道子房觉得会有什么比让清儿好好睡觉更重要？”

“风雨气寒，韩兄为什么不叫墨姑娘回去睡。”张良不解。

“呃……这个吗……清儿被叫醒以后脾气不好……”韩非挠了挠头：“再说了，等她醒来以后，看到我这么体贴的给她撑伞，她一定会更加心疼我的。”

张良更加不解。

韩非见状，笑着伸手拍了拍张良的肩：“子房果然还是小孩子啊，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韩兄现在的心情了。”

张良看着叶子栖，不知怎的心忽然柔软了下来，他将手中纸伞撑在叶子栖的头顶，然后从衣架上取下那件还未被打湿的儒服，轻轻盖在了叶子栖身上。

“韩兄，良现在大概有点明白你当初的心情了。”张良深深看了一眼叶子栖的睡颜，然后转过身，顶着一身青色的烟雨消失在茫茫竹海。

“雨轩，你说当一个女孩子遇到了很迷惑的事情，她会怎么做？”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和什么样的事情。”雨轩将手伸出窗外接雨水。

“是一个很独立也很坚强的女孩子，遇上的或许是一件不能被他人知道的很严肃的事情。”首发l https://www. https://m.

雨轩将手收回来，抬头看着张良：“张先生说的可是子栖姑娘？”

“雨轩果然冰雪聪明。”张良看着雨轩的眼睛，轻轻笑了。

雨轩转过身，掩住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和谐表情，顾子坐到桌前：“要是像子栖姑娘那般人物，大概会选择一个人努力理出头绪，或是出去闲逛缓解一下心情，再去理头绪吧。”她抬眼看到门边立着的那把极为普通的油纸伞：“张良先生怎么没用雨轩送你的那把伞啊？”她故意思索一下：“看来的确是雨轩画的兰花不够漂亮啊。”

“雨轩姑娘的兰花堪称一绝，只是让佳人所赠之物，拿来淋雨，良舍不得。张良当然不能说佳人之伞此刻正遮着另一位佳人，只能打了个哈哈。

“张良先生惯会取笑人，雨轩赠伞本就是为了让先生挡雨用的。”雨轩巧笑倩兮，风情万种：“江南烟雨多，雨轩不能常伴先生左右。唯愿此伞能弥补这种遗憾，为先生抵御风雨。因为只有先生安好，雨轩心里才安好。”

“雨轩姑娘言重了。”张良自然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轻轻一笑化解这尴尬，将话题转回正事上：“良有一件私事，想请雨轩姑娘帮忙。”

“张良先生尽管提，只要雨轩办的到，没有不帮忙的。”

“明天下午良想借听雨阁一隅招待一位客人。”

雨轩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是什么样的客人，要先生带到这里招待。”

“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客人，雨轩到时候就知道了。”

良只是想给子栖一个惊喜……或者是……惊恐。

若以刀法相论，自十年前篆刻名家王临之退隐巴山后，下刀能有如此章法的，只有与他一脉传承的不知姓名的巴山二弟子了吧。

张良取过印泥，将自己的名字小心印在一片空白的布片上，只见那字体虽尽力模仿出秦篆的圆润，但起笔收尾之处却带着隐不去的棱角。

女子入学的事完满解决后子蔡也不闹腾了，这一闲下来叶子栖还有些不适应。这天下了课没什么事，就拿了卷中庸躺在小院中的石台上给取蓝备课。

“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国有道，不变塞焉；国无道，至死不变。”叶子栖在另一卷竹简上做下札记：“刚强并不是只表现在以力服人的方面。对于君子而言，处事圆滑却又不从众，恪守中庸，独立而不偏颇，国家朝政清明，被挫败后依然能矢志不移坚持初心，哪怕是政局混乱社会动荡，也到死都不改变君子的品德和志向，这也是真正的刚强。”叶子栖写完，叹了一口气，继续写道：“以暴制暴容易，将心比心难。人要有一颗多强大的心，才能在周围的一切都反对阻碍的时候还能保持不被同化呢？”

“昨日多谢三师公救命之恩，子栖没有什么好报答的，闲时自己刻了枚印章。小小心意，三师公可不要拒绝啊。”叶子栖把用红布包裹着的木匣呈给张良。

我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张良今天没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研究秦国那么多年了，咸阳高层文书上的那些官印他几乎都见识过了。叶子栖的笔风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张良从衣箱最下面的夹层里拎出一个小箱子，打开以后从里面拿出平日里收集的印玺残片，一张一张的对照起来。

叶子栖吞吐了一下：“子栖自知技拙，不敢示人……所以……请三师公在子栖走了以后再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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