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又说，俊逸的五官平淡无波，眼眸深处那一丝失望一闪而逝。

“这人今儿怎么？魔怔了吧？”她有些担忧，使劲在男人胳膊掐了一把。被他手腕疾翻，将玉手紧握。

这座建在苦山一支小峰之上的坊市绿意盎然，只是现在见不到。

男人和女人脚下踩碎青苔，穿过灯笼火光和小贩的叫卖，人流的嘈杂，在雨雾穿行。

空中飘着雨，细蒙蒙那种。听说一年四季都这样，隐藏在建筑物中，按某种规律排列，十分节省灵石的小型法阵，不知疲倦地将苦山上丰沛的水汽转化为降雨。

“自由之风。”

男人抬头看天，二月二，苍龙高悬。

“感官世界。”

“和你在一起，真好。”

女人弯下腰，仰面看看男人掩在阴影中的脸，“神经病啊！”她骂道，萦绕脑中的诗句只剩下一句，根本败兴。

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喔……”

女人释然，笑道：“你在牢里闲书看多了吧？怎学那些儒生，酸文假醋起来？”

苏蛮自失地一笑，数日前，他被玄准契从牢里捞了出来。那样的人做那样的事，想想都有些荒诞，可人情终归欠下了。

缓缓收回目光，出神望着广场中央，俯瞰芸芸众生的雕像，那是兼爱峰座主，男人说了句毫不搭界的话。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嘻嘻，我好多年没吃过了，给你。”

女人笑着将一枚剥壳的栗子递到他嘴边，苏蛮却瞪大眼睛，“她不是本地人，怎能来这里？”

“切，你管人那个，你不也是外地来的！”

女人气得直翻白眼，真想抓一把丹药塞他嘴里。

“你不明白。”

苦笑着摇头，苏蛮的目光却直勾勾盯着卖糖炒栗子的熊姥姥。

依然看不清老婆子面目，可是，人群突然暴动。

跳神的鬼面傩人中有六人脱离舞阵，魅影般蹿向广场一角，光线被他们撕扯的斑驳陆离，然而，最终与苏蛮的视野汇聚一点：

炒货摊子，熊姥姥！

“桀桀，想吃栗子是吧？给你！”

摊主姥姥森然一笑，似乎早有准备，枯指猛然朝炒锅热砂中一抄，六枚挟着凌厉劲道的栗子激射傩人面门。

“我草，草，草鬼师，是金蚕蛊！”

有两人立时中招，抱着脸滚倒。凡木制成的面具根本挡不住那什么金蚕蛊，被从面部侵入。面具扯脱，脸被自己挠的稀烂，血痕中冒出丝丝黑气。伴随着他们死亡的挣扎，身体不停弓成夸张的弧度，抽搐着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

这种级别的争斗不是苏蛮可以掺合的，随着慌乱的人流往广场外疯跑。

“草鬼师是什么？金蚕蛊又是什么？”苏蛮边跑边问身边女子。

“我哪里知道！”风语喃没好气回答，脚下根本不慢，她虽然懂得比苏蛮多些，可修真界的奇闻秘事不要太多。

“年轻人，嘿嘿，卖你们个乖。远在南部蛮荒的苗方有种善养蛊虫的邪修，被称为草鬼师，在咱们北地竟能见到一个，也算是稀奇了。”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恰好听到二人对话，主动搭讪，还从草筐里抄出本书递给苏蛮。

“我这里有本奇书，小兄弟，咱们有缘，就便宜卖给你吧，十块，十块灵石就好。”

接过一看，原来是本旧书，封皮字迹有些模糊，勉强认清【五方风物志】。苏蛮有些好笑，随手往怀里一揣，取了十块灵石丢给那人，谁料他竟然不收。

“我说的是二阶。”

“我去！你蒙二傻子呢！什么破书敢卖十块二阶，穷疯了吧你！”

还没等苏蛮回过味来，风语喃不干了，直接从苏蛮怀里摸到那本书，往货郎脸上一拍，险些将他摊子推倒。

就这么打岔功夫，场中形势发生变化。剩下四个鬼面修士不知何时已布下一座土系法阵，炒货老妪似乎对层出不穷的土墙没啥好办法，那四人则坐在法阵上空，各自祭出法器，竟都是渔网、鱼竿一类，根本像是捞鱼似的闲适。

“绣衣指的小崽子们，对付我一个老婆子还要以多打少，你们还要不要脸！我呸！这什么地方你们也敢动手，捞过界了吧？苦山没人了吗？”

炒货老妪气得跳脚，在阵中一通乱骂。她这一骂适得其反，本打算过来拿人的德律峰金丹听说是绣衣指，反倒踟蹰起来。

苏蛮听到“绣衣指”三字，更是头皮一麻，拉那摊主蹲下，“好，好，这书我要了。”胡乱翻看，胡乱杀价起来。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围观修士扯起号子，整齐划一，却默契地不喊明让谁滚。上头没人管，底层修士可不管这个，敢在艰难坊里动手，不打死你算留足面子，管你什么金丹。

不过一帮子筑基、炼气跟着起哄架秧子，并不能左右战局。炒货老妪眼看左支右绌，牙一咬，从红棉袄里摸出张三阶灵符，召唤出来一条翼飞蛇，那物气力极大，一连撞毁七道土墙，几乎要凿穿法阵，鬼面下的人脸终于动容：

“哦，符箓海，那便陪你玩符箓海！”

绣衣指金丹互视，点点头，各自打出张青色符箓，这下倒好，几道灵力蜂群漫卷，径向老婆子扑去。

“哼！拼身家，我大周怕过谁来？”

绣衣指金丹好整以暇，双手结印，用秘咒驱使蜂群。

炒货老妪面色大骇，抖手打出十几只蝙蝠蛊，可双方都是死物，相互不惧，蝙蝠蛊终于寡不敌众，败下阵来。那老妪被蛰得抱头鼠窜，一会儿功夫，竟被蛰的千疮百孔，灵力逸散。

“不要脸！以大欺小！”

老妪哭骂着乱跑，堂堂金丹后期被欺负成这样也是没谁了。可惜她骂功远不如毒功，没什么杀伤力可言，见事不可为，终于萌生死志：

“苦山上的人死绝了吗？须知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她开始引爆金丹，恐怖气息逼迫得围观修士浪潮般后退。红棉袄，绣花鞋，藏着毁天灭地的气势，令观者无不骇然，却在她的咆哮声中沉默。

“够了！”

一个声音不知从哪儿传来，音量不高，却令所有人都听得到。

麻袍草鞋的中年男人，在众目睽睽下从广场中心的那尊雕像走了出来，骨立形销的他不带任何威压，无需任何言语，却令得众生匍匐。

“老祖！老祖！”

坊市里的人，不管身处何地，都朝这个人站立处跪拜，口颂老祖不止。

那几个悬在半空的绣衣指金丹也掉到地上，拜伏不敢仰视，布下的法阵在中年男人面前根本纸糊的一般，被一阵轻风吹得不知去向，残垣断壁都没有，只剩些个布阵器具碎片。

“乃疆乃理，我疆我理！”

只闻得八个字，绣衣指金丹再次醒转，已不知在几百里之外。

“娘！拉偏架你……”

“师弟慎言！”

一人破口便骂，旁边一人忙去捂他嘴，却发现他脸上的面具竟然融入皮肉，与那张脸生生长在一起，四人终于色变。

“好，好，干得好！”

见绣衣指金丹被中年人打包发送，苏蛮心中狂喜，叫好不止，却见他在炒货姥姥面前驻足。

“你走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红棉袄老妪跌坐在地，金丹被一道磅礴爱力包裹，根本没有自爆，还平静躺在自家丹田。

“嘶~他怎知我是来找人的？”

眼珠子一转，却瞧见那个中年人的背影已经融入雕像，乖乖磕个头，老妪驾起遁光离去，炒货摊子也不要了。

自己记忆深处竟然有一幅与街景一模一样的图画，不对，缺了什么？

闭目思索，是了，唯独看不到的，是那张脸！

好在有杜松和风语喃帮忙，南下桃水之前，把要置办的货物凑的七七八八，还和魏平他们喝了几场酒，忙得脚不沾地。

“等我一下。”

艰难坊。

女人突然挣脱他手，跑向一个摊子。

顺着女人的背影看去，红棉袄，绣花鞋，炒货摊白雾后面时隐时现的老脸，令苏蛮瞳孔猛地一缩。

“太熟悉了！”

走到广场，两人脚步放慢下来。

一群戴着柳木面具的人在跳傩舞，这种驱鬼仪式从腊月延续到现在，人们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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