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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暗香还

  • 作者:九寒连江
  • 类型:情感
  • 更新:2021-10-21 07:10:50
  • 字数:11390字

正值望月,清辉大盛,将下属凝固一般的剪影映在帐幕上,帐内之人遂问:“还不走?”

帐幕上的剪影明显跪得直了些,声音却发虚:“回首领,前几日‘家’中来信,说副首领飞鸽传书,问属下等来雁城做什么。”

若是女子,便要再加三倍。

大周承明二十二年,寒月。

所谓英雄豪杰,不过是承了些旁人承不起的世事挫折,人间板荡,遍尝磔心裂魂之痛后,而身不死,气未灭。

此时,他又想到尚未问清那人生死,转念一想又释然,是生是死,全看造化,已不是他所能顾及的了。

许久,帐外响起轻微脚步,随着寒风一起吹入内的,还有帐中人等待许久的消息。

“成事了么。”

帐内之人沉吟一瞬,帐外之人便觉自己命悬一线——毕竟之前帐子里那人也吩咐了,此事不必教二把手知晓,而他所说的“不必”自然就是“不能”。

帐中人心中虽已算十拿九稳,到底是得了准信才算真正松弛下来,抬手端起一旁茶碗,却见碗中清茶已经结了薄薄一层浮冰。

此一番对付的人,的确不简单……

好在帐内之人似乎明白这个属下还有用:“回信,就说你今年从没到过雁城。”

帐外剪影匍匐于地,松了口气。

朔风凛冽中,这一顶孤零零的毡帐很快就被收起,就像它突然出现在这里一样,不知来处,不明去路,了无痕迹。

“回首领,成事了。”帐外之人不敢进入,甚至连隔着帘子窥探一眼都不敢,战战兢兢等到帐中人的回应,赶快行礼跪下。

大多数能避的,都躲在东西两院烧了热火地龙的屋子里支棱着耳朵听着,而一些没法儿躲和不愿躲的人,就只能顶着着寒风,在中厅枯等。

不愿躲的人自然是梅府当家夫人,没法儿躲的人也不少,为首的便是梅家庶出的二老爷,今日难得挪动贵足履东苑,早朝散了就从刑部跑回来守着。

半阴天干冷的寒风吹透了貂裘,梅二老爷呵了口白气儿,一股子酒味飘到大夫人鼻端,惹得她微皱了眉头,有心斥责,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轻叹一声,难免想到了若是自家夫君老侯爷还在,定要呵斥老二有失官体,眼前似乎又浮起他眉头微皱的样子,勾起一阵心酸思念。

无风无浪时,夫君都是唯一能让她完全心安的倚仗,更何况此时风波陡起。

思及此处,梅夫人心里就是一颤,旁边贴身的徐氏看出端倪,笑着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看梅夫人压住了心思,又去给梅二老爷也送了一盏。

此时,门外小丫鬟一路飞奔进来,在门槛上微微绊了一下,惹得徐氏轻声呵斥,又让她快说。

“夫人……二老爷。”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姑娘到了,在二门上下了车,就快到厅门口了。”

梅夫人喜出望外,起身去迎闺女,梅二老爷却是闲哉哉起身:“哟,我这宝贝大侄女儿不是一向都是高头大马进府的么,今儿怎么转了性子?”

他这一句话,让梅夫人脸上喜色一凝,徐氏则不着痕迹地瞪了小丫鬟一眼,心说以后不能让这个话唠在眼前当差了,如今这山雨欲来之势下,不懂得说一半藏一半的,只会给夫人和姑娘惹麻烦。

不过她心思还没转完,外间便是朗然一笑:“呵~二叔又在笑话侄女儿没规矩了?”这一声,半调笑里还带着一般别样味道,虽然声音大相径庭,那气势端地和梅二老爷心底最怕的那人十分十的神似,他心中暗咒了一声“死丫头。”嘴里却是不再叨叨,也跟着大夫人往前迎了几步,抬头就见到熟悉身影——

梅家大姑娘,如今侯府当家人梅郁城。

自幼习武,让梅郁城比一般的闺阁女儿高出许多,几乎不逊于梅二老爷这个从小儿懒得练功的男人。

梅二老爷心里“哼”了一声,却也觉得没意思,往后退了半步不再说话——没想到这丫头失了大倚仗,居然还这么嚣张。

梅郁城上前拉住自家娘亲微凉的双手,没有再理身边的二叔——她自然是有嚣张的资本,今日虽然不是高头大马进府,却是第一次用上了圣上赏赐的半副銮驾。

京师贵女,自公主而下她是第一人,但公主也有不如她的地方。

毕竟她还是五千宣同铁骑的主帅。

安国郡主梅郁城,今日的归家并未如某些人所愿,带了半分狼狈瑟缩。

梅郁城脸上依旧不变的波澜不惊仿佛在跟梅二老爷以及他背后一干人等宣告:

“梅大帅回府,你家主还是你家主。”

安抚好了娘亲,梅郁城缓缓转身,故意仪态万方地朝着梅二老爷微微一福:

“多谢二叔陪我娘亲在此迎我,二叔公务繁忙,侄女儿又刚刚回来尚未安顿,也只能改日再设宴请二叔过府叙谈了,二叔请。”

梅二老爷吃了个憋,却也无话可说,只能讪讪拱手道别,毕竟他此行目的也不过是试探虚实,并不想过早示威。

梅郁城此行若放在别家闺秀身上,莫说失德失仪,“忤逆”都说得,可放在梅府这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毕竟梅二老爷只是个三品侍郎,梅郁城则是当今摄政永王义女,正一品的郡主,今上亦称为御妹,出入皇城都准用半副銮驾,位同公主之尊。

郡主的封号还好说,但这当朝的干妹妹,沾了皇家便是君臣之分,梅郁城还肯福一福,已经是给足了他面子。

憋屈的梅二老爷举步出了东府黑漆大门,紧皱的眉头却又舒展开来:听说此番这丫头吃了大亏,就算朝中有人也未必能保得周全了……按她的性子,怕是更不愿意成亲了,这侯府总要有人承继的……

大房就这一个丫头,当初自己还怕她仗权势招个入赘的回来,这回大概有戏。

梅二老爷心里的小算盘拨拉的噼啪响,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梅郁城这边安抚好了娘亲,回到绣楼便有些不支,暗思自己刚刚言语行动间应该是没什么破绽,安心卸了大氅,一旁贴身的丫鬟细柳赶紧上前将她扶了靠在美人榻上歇息,又将手炉递给她:

“还好郡主刚刚提前捂了半个时辰的手炉,车子里也暖和,不然这罡风一冻……”话没说完,就被一边收拾寝塌的丫鬟白袍横了一眼:

“死婢子你可以再大声点,生怕西苑听不到么?”自己说完又后悔了,赶快转头看了看自家郡主,却见梅郁城脸上并无半点烦愁之色,反是莞尔一笑:

“罢了,别人家还没攻杀过来,你们先自乱阵脚。”她将手炉抱在怀里,看着两个丫头忙忙碌碌互相嫌弃着为自己整理东西,脸上露出熨贴神色,白袍和细柳本是侯府家生子丫鬟,自幼便陪着她长大,梅郁城不是个重尊卑看不起下人的,多年来对她们悉心栽培,这俩丫头也争气,一个喜好兵法,一个身强力壮,渐渐就都随着她走了戎马一途,梅郁城惜才,就在她们十六岁的时候做主为她们脱了籍,赐下“白盏月”和“柳承春”这两个名字,眼下已经是铁骑营中屡立战功的中级军官了,只是二人严守本分,在侯府还是执丫鬟的规矩喜欢伺候她,梅郁城也习惯了她们的陪伴,一直亦从亦友的待她们,此时看二人叽叽喳喳的,不由得笑道:

“你俩也是有趣儿,上阵都能带个二三百兵了,回到家就小雀一样聒噪。”

见两婢噤若寒蝉,梅郁城又一笑拂手:“罢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先莫操心,本帅……”意识到习惯性地用了营里的自称,她又一笑改口:“我自有主张。”

打发走了二婢子,梅郁城沉下心,却无法像自己说的那么轻松自在——毕竟此番情势太过诡异,已经半脱离了她的掌控。

更何况回京之前她听了军师之谏,使了旁门左路来解决目下之危,多少还是有几分赌,赌的,就是自己二人间的交情,毕竟今日之危,除了贴身情同姐妹的二婢子,也就只有军师知道,便连义父永王殿下也尚未禀报——当然这不是想要欺瞒,只是不想空令他跟着悬心。

但这位半道跟了自己的军师一改往日开诚布公的风格,只说将此事交给自己就好,梅郁城一向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在明,人家在暗——勉强为之,已是十足信任。一向走三步算五步的梅郁城,第一次感觉有些什么抓不住了。

她放下手炉,端起旁边参茶喝了一口,抬眼正看到自己练功的青钢剑,心中长草恨不得起身拔剑舞上一场才痛快,转眼又垂眸苦笑——何必呢,不过自刺自心而已。

她,宣同都司,五千宣同铁骑主帅,此番被人陷害,不但坐失大好战机,还莫名中了奇毒,虽然于性命暂时无碍,但却压制住了她周身内力,于她而言,真如折了双翅,断了臂膀。

心绪烦乱,梅郁城刚想扬声叫白袍进来,却不想白袍先喜滋滋地跑了进来,俯身在她耳边言到:

“郡主,军师来信了!”

听了白袍的话,梅郁城眉间郁色未散,反而多加了几分疑惑:消息来的太快太反常,让她本能地升起警惕之心:

“是军师派人来送信的?送信之人现在何处?”

“不是,信是驿站送来的,走的军报。”白袍听她这么一问,心里也打了个点:“可信封上有军师的花押,我看的清清楚楚的。”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梅郁城,梅郁城捏着信没有马上打开,沉吟一瞬又释然而笑:

“明白了,还是军师想的周到。”白袍被她这一笑笑愣了,张了张嘴又觉得此时打扰她不应该,就压着疑惑看自家郡主拆了信,见她先是蹙眉沉思,又展颜舒心的样子,就知道信上内容定然不简单。

梅郁城将信细细读了三遍,烂熟于心便丢到火盆里烧了,扬眉唤入细柳:“随我去向娘亲请安,不然她且要悬着心。”想了想又对白袍道:

“安排妥当人手将侯府上下看好了,这院子里我不想放出去的风声,一丝也不许露。”

二人仔细应了各去准备,梅郁城不再强撑,起身裹了厚厚的狐裘,又带了风帽,才在婢子前呼后拥之下往主院而去。

一进主院,最早迎出来的并不是丫鬟妈妈们,而是自家父亲的姨娘何氏,何氏见了梅郁城福身下拜,口称“郡主”,梅郁城笑着伸手虚扶,转身往正房而去,余光里瞥见何氏并未僭越跟来,而是转身回了自己住的东厢房,心中又晃过一丝别扭,这何姨娘一直以来都是她的一个心结,可此时也来不及细思,梅郁城举步进了正房堂屋,一礼尚未行满就被自家娘亲拽了起来:“好了囡囡,就咱们母女俩你还讲究这些作甚!”

梅郁城浅笑着扶了娘亲坐下,又坐在她身旁圆凳上垂目轻轻给她捏腿:“教娘亲今日等了大半天,是女儿的不是了,前次来信也说了只是大略午后回,娘亲怎么从早间就等着,如此天寒地冻的,让人心疼……”放下三军统帅一品郡主的身份,梅郁城在自家娘亲面前只是个絮絮而言的小女子,贴心的话儿没说上几句,手背突然落了一滴水下来,梅郁城轻叹一声抬头,果然是自家娘亲又在哭。

“娘亲,您看您……女儿回来不是好事儿嘛。”无奈咧嘴笑着的梅郁城,如何不知自家娘亲是因着什么而哭,梅夫人一句话梗在喉间,也咬牙咽下:“薰儿莫怪,娘亲就是这样眼窝子浅,这不是……想你嘛。”

梅郁城愣了愣,但娘亲既然不愿挑明,她也就不说,何必呢,说了不过徒增伤感,又不是跌痛了要爹娘呼呼的小丫头,更何况她梅郁城此番不过是略微着道儿,远不够“跌一跤”的程度。

梅郁城不爱这样的气氛,手上没停又笑眯了眼:“此番女儿是来给娘亲报喜的。”

“哦?”胸无城府的梅夫人果然是伤感来得快也去得快,脑子里马上闪出一念,尚未开口便让梅郁城堵了:

“娘亲,打住,不是家事是军务!”

梅夫人悻悻一哼,梅郁城尴尬笑到:“娘亲不要哼,女儿是家主呢,哪有逼家主嫁人的道理。”

梅夫人不甘心开口:“那前次兵部右侍郎大人说愿以小公子入赘……”

“停!”梅郁城一把抱住梅夫人:“娘,咱说正事儿吧!”

爹娘老天爷,兵部右侍郎家的小公子……比她小三岁不说,还是他爹放在武库司养着的一个闲人,武艺上别说胜过她……怕是在她手下三招都难过。

当然,是在她梅郁城还没遭暗算,武功尽失的时候。

拦住了梅夫人的话头儿,梅郁城将自己接下来几日的计划向娘亲细细禀了,一再说了是装的,生怕她牵心挂肚,安抚好了又安顿了她梳洗安睡,才带着白袍细柳回转自己住的赢剑楼。

草草洗了躺在床上,梅郁城想着梅夫人晚间说的那些话,心中也是一叹——其实她也不愿自家娘亲为了自己的姻缘事镇日里操心,本来年纪也大了,此番若是没有被算计,大胜而归的话……

她本是打算在官媒送过来的各家公子里挑个出身低一些的娶了。

对,是娶,这是她的底线。

非入赘,不成亲。

可眼下,且不说她前途难测,就连制住身边人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敢动这种心思。

毕竟她梅郁城成亲,并不是打算终身有靠,不过是想找个过日子的搭子,更是为了侯府家业不至旁落。

那些遣媒提亲之人不也是么,他们要权势,自己要娘亲安然众人闭嘴,各取所需罢了。 m..coma

思及此处,梅郁城又摇头苦笑: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京师梅府。

正是冬月最冷的时候,京师四大世家之一的梅府却是大门洞开,从辰时初到巳时末,凛冽寒风从横眉怒目的两只石狮子中间奔入院内,顺着连升三级的石阶洞穿整个府邸。

与此同时,大周国北方重镇宣城之外,一场激战正搅碎着无数人的身躯,性命和未来,重兵围困中,一人白马银枪突围而出,在零星几人护卫下,向着城门疾驰而去。

“开城门!”白马将厉声高喝,城墙上的守军不敢大意,忙调配人手一边不断放箭将追着己方将领的敌军攻势压退,一边拉动绞链将城门放下——白马如流星窜入城门内,守军不待人下令,便赶快重新吊起城门——门外是高呼胜利的北梁军,门内则是惶惑无着的大周兵士——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是白马将怀中那人的麾下,自入行伍从无败绩的他们,此番乃是初尝兵败滋味,然败北溃逃之辱,同袍殒命之痛,都远远不及眼下他们所见境况带来的震惊。

【楔子】

好在城坚池深,拼命逃回城内的兵士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他们脑海里似乎还残留着着一路逃命眼睁睁看着同袍被北梁铁骑碾做齑粉的恐怖景象,一个个呆愣看着那白马将搂紧怀中人向城中卫所奔去。

远方北梁蛮兵呜咽号角声混着乍起的西风告诉大周兵士——承明二十二年的冬天,注定会更加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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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雁城,正是八月飞雪之地,更值数九寒冬,厚厚的毡帐也隔不断自缝隙内窜入的凛冽寒风。

而帐中枯坐的人并不觉得冷,只因他心中压着比冷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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