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于是带我来到一片树林。这个季节里所有的树木都在褪皮，褐色的树皮爆出来，里面新鲜的青绿颜色的新皮散发出树才有的那种清香……季节和气味，都是岸上世界给我的礼物。桑走过去环住一株小树晃了晃，就像在和朋友打招呼一样，然后他把脸轻轻贴到树干上，闭上眼睛，就那样姿势奇怪地宛如凝固一般，聆听，动也不动一下。

这时候，林子里那么安静啊，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摒住呼吸；而风吹过高大的杨树发出的细微声响，听起来就像海底最纯净的细纱落在洁白的中国瓷上。我看着桑安静和认真的脸，觉得此刻这一瞬间的美好，毫无破绽，如彼岸之圆满。空寂而平和的气氛使得时间都变得缓慢，桑那样贴着树干好像倾听了很久，之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在正午的阳光下显露出纯正的黑色，就好像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空；他摘下一枚青草绿色的狭长叶片夹在唇间，发出一个简单的短促的声音，又尝试着吹出另一个清扬的单音节，然后，他很开心很开心地对我说，绯子你闭上眼睛来听树叶唱歌啊！

我以前一直以为爱是一种红颜色的魔法。我认定魔法是红色的原因，是“红”这种颜色看起来特别灿烂；同时有一种力量，会让你从心里面有想要得到什么的欲望，那个欲望也可能只是一个理想，它以单纯的形式出现，就好像罂粟还只是一粒种子的时候，所想的也不过只是把里面的生命释放出来，没有丝毫毁灭的欲望；但这样的种子一经入土，就会使大地都变成罪恶。这是一种令我迷恋的力量，它让人变得连邪恶起来都十分的单纯，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任何残忍的事情。

可是计都告诉我，爱不是这样的。她说那种感情非常美丽，它是像新鲜的蜂蜜那样散发着甜香的柔软情绪，如果谁拥有它，就会在一瞬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并且，爱首先是没有欲望的，不是要得到什么，而只是想为所爱的那个人做点什么……就是付出了自己全部的世界来换取谁微微笑一下的那种心情。

我站起来伏在栏杆上凝望着下面清亮的海水，我好像看到了我父亲的王宫，我的亲爱的祖母，头上戴着银子做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宫顶上；她透过激流朝着一条船的龙骨了望。有一瞬间我想就这样跳下去，海水贴着我的皮肤就像抚摸一样，我的尾巴在水里委婉滑动，就像另外一些水流。我想一直游到祖母身边抱住她，我想问她爱呀，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不知道。桑。我不知道。

桑都没有犹豫就回答我，绿色。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桑很吃惊的看着我，他的表情通常在这种时候会非常认真。他眯着眼睛的样子像年轻的鸟一样，他说，“绯子，难道你不知道……爱吗？”

因为绿色是一种时刻新鲜，每一分每一秒都生长着的感情啊。像爱一样。

唯一有一次，桑带着我登上那艘大船，那一天空气温和，海非常平静，船上只挂了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风在吹。水手们都坐在护桅索的周围，桑带着我走到船舷的边上，我们的下面就是大海。桑在那一天指给我看面前没有边的海，他说，他的爱在海里呼唤他。他那样子就好像要马上把生命都还给海洋一样，让我觉得非常害怕。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放掉一切从海底到岸上来寻找的东西，爱，桑却说在海里。难道计都的魔法错了吗？

我问计都，那么爱是什么颜色的，颜色于我自幼有贴肤之感，这样我才更能明白。那个时候我们坐在她的花园里，花园里蓝色和紫色的植物在水流中风情万种的蔓延，蓝色，紫色，它们交错缠绵，有一瞬间我觉得满眼里都是红色的幻像，红颜色。计都说不是，在海的最深处，是阳光也不能到达的，所以我们的海底丢失了很多的颜色，她说，颜色是生长在太阳的光线里的，她说岸上的世界里才会有全部的颜色。她说，绯子，到岸上去发现一种颜色吧，那代表爱。而现在我就在这个岸上的世界里，我认识了桑，他说他的爱在海底呼唤他。

我不知道计都和桑哪一个，我更应该深信不疑。既然计都没有办法告诉我，那么我只好去问桑，问桑爱这种奇异的感情，究竟是什么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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