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听了这一大片文章，既有细节，又有许多考量，端是详尽非常。后头紫鹃又说宝玉预备亲自打听，又有凤姐使贾琏去问另一个人，着实是尽心了。

她便也有些安心，叹道：“倒是难为你们这么尽心尽力。可见我们姑娘虽然父母情分薄了些，倒也不是薄命的，好歹也有旁处描补的。只盼她真能有个如意的，也不枉这上上下下的这一场辛劳。”

紫鹃笑道：“自然在你跟前，我才敢说的。咱们打小儿的好，什么话说不得？何况我也不是平白诽谤人,你倒说说，谁个居长的还能这么用心？不是我说浑话,但凡有那么一点心,二姑娘也养不出那样的性子来！”

平儿啐了她一声，道：“你倒越发什么都敢说了。快去吧,说不得司棋正等得焦心呢,还只跟我在这里闲磕牙。”

她虽没提，平儿却已是会意，伸出一根青葱似的指头，刮了刮紫鹃的脸颊，因道：“那些个说你是个周全仔细的,也该听听这些话。”

虽这么说，她也不想再拖延，顺口就将事情道明了。

何况，她实是改变了许多人事，这让她欢喜，也让她一日日的添了信心。而这样的信心，自然是越多越好。

一面想，她一面到了缀锦楼。

紫鹃听她话音，竟似深有感慨的，心下一转，便猜出她与那潘又安大约是有些情况应景儿了，因问道：“这话倒不像你素日的声口，难道你有什么事不成？”

与她不同，司棋一见着她，就欢喜非常，忙把她拉到自己屋中，压着嗓子连声追问：“可有什么消息了？究竟怎么说？前头我几回问你，总也没个信儿，现你既是过来，必是有话的。快说！快说！”

紫鹃反是笑了，顺着她的劲儿坐在床榻上，悄声道：“你急着什么？这样的事，哪里一时就能定下的？真个是这样，你反要愁呢。”

司棋沉默了片刻，才叹道：“能有什么事，如今不过熬着罢了。就是我们姑娘，这三个虽听着好，没见着真人，也不算真切。只瞧着日后罢了。”

见她不肯张口，紫鹃想到后头绣春囊一件，倒也没再逼问，只笑道：“你心里有数儿就是。这些话悄悄说与你们姑娘，可不要声张了。”

司棋道：“我省得厉害的，你放心。”

里头迎春正自拿着一册书卷，却也不曾瞧，只怔怔瞧着窗外流水泊泊而去，默默似有所想。这时紫鹃进来问好儿，她也只偏头看一眼，点一点头，顺口问一句黛玉，便随她去寻司棋。

现忽得遇到这些温情，又是这样的终身大事，可算是真个为了她一人了。

想到此处，饶是迎春这样的性子，也在感念之下，将这一桩事听到最后，且还说出一句话来：“为着我一个，倒让你们劳心费神。”

司棋怔了片刻，才呐呐道：“姑娘说得哪里话，本就是份里应当的。”

哪有什么份里应当的。

迎春默默地想，旧年她不敢想，不愿想的那些事浮到心头。但她终究一个字没多说，连着神色也淡淡的，只道：“从嫂子起，到宝玉，再到林妹妹、紫鹃，又有你们，哪个能说是份里应当的？”

她也罢了，既提了凤姐等人，司棋也不好辩驳，且如今要紧的，又非这一桩。她沉默片刻，便抹过这一桩，反道：“姑娘真要感念，后头宝二爷他们探问明白，来问姑娘的时候，说句真心话也罢。总不要辜负这一片心意才好。”

迎春沉默半晌，终究点了头。

见她这样，司棋并绣橘都有些欢喜，也不再问迎春，两人自家商议起来，有说这个好，也有说那个更合宜，小小的争论了半晌，又感慨这三个各有所长，又无十分短处，真个是用心。也不知后头宝玉贾琏两人，又会说什么。

那边宝玉早出去赴会了。先前他于这些文会，还有五分散漫，如有大的，或是入眼的人，他便过去走动走动，凑个趣儿。

横竖这些文会，多是更紧着诗词文赋，至如经义时文的辩驳，也是以前者居先，后者到底古板无趣。加之他既有了担当之意，倒也能勉强忍下。

是以，这会儿他因迎春之故，忽得添了几分殷切，众人倒有些惊异，不免打趣两句。宝玉不过一笑，顺口寻个由头说话，自己却瞧准了两个素日交际广泛的，胡乱聊了一阵，悄悄打探了两句那位同窗唤谷润平的。

谁知这谷润平虽年少，却是性情内敛，平素少又走动，常在家读书。

“古二郎虽是列爵之后，却已是有三代，本就不能袭爵，又有他长兄旧例在前，如何能不尽力攻读？彼时兄弟两人一并科考得进，同朝为官，也是一时美谈啊。”

其中一人便说了两句缘故。

宝玉点一点头，笑道：“这话在理。”又问了几句旁话。

那两人原知道宝玉家世，见他着意询问，只说是生了戚戚之心，便也没在意，顺口儿又说了几句他的旧闻，又道：

“过五六日，昌安侯家的陆二爷做东，他是个诗酒风流之辈，雅量非常，又有孟尝君的性情，非但我们这一科，就是前头几科的前辈，都有过去的。这样一桩雅事，大约的人都会过去。贾兄要是有意结交这谷润平，应邀过去也就是了。想来咱们都是同窗，本就有一份交情在的，原不比旁个。”

听是如此，宝玉自是欢喜，耐着性子磨蹭了这一场文会，就紧着回家，将里头的事与黛玉提了两句，又有些忧心未必能得帖子：“先前推了好些帖子，只怕有些名声传出去，要是较真起来，混过我这一茬，倒是难办了。”

黛玉便宽慰他：“这些大小文会既多，便不免有推托的，哪里只你一个？再有，若真为了这个蠲了你，那谷润平既是沉静读书的，于这些只怕也是少去，自然也会蠲了他去。很不必忧心这个。再有，纵失了这一桩，后头且还有事旁的时机，你何必汲汲于此？”

这话在情在理，宝玉听了，也自点头，正待说话，偏瑞哥儿这时候回来，两人便收住这茬话，且笑道：“今儿竟早了许多，又是什么缘故？”

瑞哥儿却有些愁色，与黛玉叹道：“先生的母亲忽得病了，须得请假几日。我看他家仆人过来时的声气，竟不像是轻症，也不知究竟如何。”

黛玉想了想，便道：“老人家生病，多是慢症。你虽得了传道受业之恩，究竟不是亲眷，倒不好立时赶过去叨扰——他家请医延药，只怕也忙得很。等明儿我打发人送些药材，探问情形如何，若是再有什么短的，或是没个好大夫，你过去探病的时候，顺道儿补上也就是了。”

瑞哥点头应了，却还有些郁郁。

他早年就失了父母，便十分珍惜与他有情分的人。张克秋又素来看重他，教导用心不说，连着一些人情世故上的事，也有意无意点拨过几回的。

是以，他越发敬重。

黛玉也知道这些，着实宽慰了些，又顺着他的性子，问了好些课业的事，才算将他心思扭转过来。

宝玉从旁听着，这虽是姐弟两相处的常情，但他看着看着，竟也慢慢觉得一点说不出的滋味来。

起头儿迎春还有些局促不安，只觉这事本不该她们女儿家做的，不合礼数，偏司棋也是一片好心为她，方才忍着。但听到后面凤姐种种考量，宝玉着实用心，连着黛玉、贾琏、紫鹃等，也不能说没有尽心的好意儿。

她从来是安静省事儿的性情，不争不抢是不敢也是不能。生母早亡，邢夫人这继室嫡母，贾赦这生父，素来待她平平。就是贾母、王夫人，待她虽周全，却也不甚投缘，不过依着惯例而定，也少有真心。

紫鹃也无旁话，便只说了几句温寒，就辞了去。

司棋亲自送她出去，又远远送了一段路，这才回转。绣橘一见着她回来，就笑道：“你跟紫鹃两个躲在里头说甚么？鬼鬼祟祟的，定不是好事儿。”

当日,紫鹃便往平儿处走了一趟，细细询问明白,果然与宝玉所说差不离。又有凤姐种种细故，她都一一记在心里，且叹道：“这事当真为难，幸而有二奶奶周全，旁个哪能这么顾着二姑娘。”

司棋啐道：“我们正经说话的，鬼祟什么？”顺手打发了几个小丫头，自己走到迎春身侧，悄悄道：“姑娘，二奶奶那边有了消息。”

绣橘早就疑心这个，一听这话，忙也走了过来：“怎么说？”

司棋白她一眼，瞧着迎春垂头，又恐她觉得不妥，竟就不听这些，也顾不得与绣橘掰扯，忙就将事情细细道明。

紫鹃只得把自己几分欣喜压下，一路笑着去寻司棋。

她确是有理由欢喜的。这一步步的改变,都是为日后做一点点的改变。虽说迎春性情软弱,却绝非心狠的，日后贾家真要遇到大事，她自会尽力。能与她择一个好夫婿，于她是好事,于日后，也是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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