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便知这是想到了父母，这离殇之痛，黛玉是时时有所感的。虽说贾母等待她甚厚，但寄人篱下的，总有种种不便之处。何况这林如海、贾敏夫妇，待女儿如珠如宝，且充作男儿教导。

是以，哪怕因钟姨娘之故，紫鹃另有所想，这时候也暂且压下，只自倒了一盏茶，默默吃了半杯，才悄悄唤两声姑娘。

往日紫鹃是黛玉的心腹大丫头，往后出阁也罢，旁的也罢，自然是一体的，没人想到离了的事。如今忽然出来江霖这一桩事，又说着赎身,才叫人记起这事来。

一番计较，黛玉里外都已是离不得她的。

在贾府里,黛玉一应饮食起居，自然是紫鹃掌控，服侍周全。然与外头林家这边联络、置办产业、周全大小事体的，也是她。

然而，黛玉只默默感慨骨肉团聚，听说这话，反而有些欢喜，又有些怅然：“这江相公着实是个有心人，一片真心为你，才有这样的话。”

这话也是在情在理,钟姨娘听了，倒放心了些,因笑道：

“既然那些旧年的表记都对着了,他又是那样的体面人，依着我看，大约是假不了的。只是你们素不相识的，又不是同胞兄妹,总短了些，眼生也是难免的。往后多走动走动，也就好了。”

黛玉回过神来，心中犹自有些怅茫之情缠绵，口里漫应一声：“怎么了？”

钟姨娘也不留她，只让代她问黛玉一个好儿，又送了两步路，便自回转。

紫鹃回去，便将今日的事粗略提了两句，倒也提了赎身这一桩。

“姑娘，今儿那画可做得如何？”

黛玉听了，便命雪雁将画轴取来，且与紫鹃细看，一面又将今日添置的几处点了出来，又道：

“今儿云丫头也来了。难得她也有些兴致，因又会画两笔，倒要施为一二。只是她原不知道江南风土，你瞧瞧这几笔，也就是如今只做粗略，才勉强从了。后面要论细故，断不容她肆意胡为的。”

这样絮絮说了半晌话，紫鹃瞧着天色已晚，便也辞了去。

宝钗眉梢微挑，眸光一溜镜中，便微微垂下脸庞，随手将一支金钗取下，搁到匣子里，淡淡笑道：

“他送林妹妹东西，自然不稀奇，难得竟这样的周全。听你话里意思，非但笔墨纸砚都妥帖，就是那些画也都是细细择过的。”

“他原也大了，自然有些进益的。”湘云却不留意，随口道：“还似早几年那样的性子，哪里能耐得住读书这一桩事。”

宝钗道：“这却也是。”

只这一声后，她便寻了个话头，另说起旁事来，将这话打住。

及等翌日，宝钗却拢着暖炉，且随湘云、香菱一道过去瞧瞧，见这事虽小，也不张扬，一应东西都却已是预备齐整，她便笑道：“倒是齐全。”

紫鹃因先前言语，乍然念及日后，便有些旁样心思。昨日诸事繁杂，自己心事也未定，就先压下不提。本是预备今日好生思量一回，谁知湘云、香菱两人照旧来了不说，又添个宝钗，这潇湘馆屋舍狭小，不合支应许多人，她只得先抛开旁事，先顾着这里。

这时她便端了茶果出来，又殷勤相待，闻说宝钗这话，她心里微动，扭过头去看。

宝钗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只吃了一口茶汤就放下盖碗，一双水杏眼似是含情而笑，正瞬也不瞬看着黛玉。

黛玉笑道：“我原说不必的。到底这是心念一动，未必能成。偏他是个无事忙，这日送几样，明儿送几样，不过几日的光景，就凑出这些来。宝姐姐既说齐全，大约真个是齐全了，我告诉一句，也省得他这一桩事来！”

湘云正拿着笔，与香菱、雪雁、王嬷嬷等几个比划，听了这话，便将笔一放，笑道：

“林姐姐这话却错了。依着我看来，既然要做，自然要东西齐全了，才好施为。不然偶尔心念一动，用这个不得，用那个不得，岂不扫兴？”

宝钗道：“你是个急性子的，才如此想。”

她言语平和，说得也是闲事，及等宝玉过来，也是如故。

紫鹃只觉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盯到将将晚饭，四人起身带着瑞哥儿，一并去贾母处了，犹自难解。

只得待得夜深人静，悄悄说与黛玉。

黛玉凝眉想了半日，才道：“她今儿并无出奇之处，要论起来，也只有一桩罢——话少了些。若依往日，不论江南景致，或是颜料技法，她广识博知，自然能讲出一篇来，又有些好为人师的，少不得要说几句正经道理。”

紫鹃一听，便觉有理，却又不知自己为何留意这些，因道：“姑娘说得固然在理，可我百般留神，难道就为这一桩不成？也是奇了。”

谁知黛玉听了，却啐道：“旁人不会，你却常常如此，自己竟还不晓得？旧年我瞧着你，每每她过来，便要十分留心，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有了这话，紫鹃虽还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却也只能推与自己太过关注薛宝钗，将这事放下。且与黛玉说笑两句，便自安睡。

待得翌日，宝钗便没过来，连着黛玉、湘云两人，也将这事暂且放下。

不为旁事，正是迎春大事抵定，众人都去她那里闲话。

说来这一桩婚事，虽说不得坎坷，却也总有些小风波。前头且不论，就是如今两家议定，因到底有东府贾敬的白事，又临近年关，诸事繁杂，只得约定明岁出了正月，再互换庚帖，约定婚事。

毕竟，迎春年岁虽长，然而像贾家这样的人家，女孩儿家多半晚婚，再迟个一二年，比之旧年她姑母出阁的年纪，也不算迟缓的。

是以，众人都不觉出奇，不过寻个由头，且来迎春处略作庆贺。只是这样的大事，迎春闺中女儿，到底要避羞的，宝钗等人略坐了坐，也就辞了去。

只彼此不免嬉笑议论两句。

也有为迎春的事，多少有些忧心的，内里探春便道：“一应的事，都与大太太料理，也是情理。”

口里这么说，她神色却淡淡的，眼中略有愁色。

邢夫人悭吝，又不管内务，今日却忽然讨了迎春婚嫁的差事，置办嫁妆等事。这虽是她分内事，众人不免有些忧心。

宝钗笑道：“咱们也不必愁这个，总归有旧例在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虽没说破，黛玉等已是有些领悟的，可事关邢夫人这长辈，也只一笑了之。

而那边邢夫人却是打点起精神，着实有些用心。

她虽于迎春这庶女无甚情分，不过依着体统两字淡淡的。但先有凤姐揽了事，又做得体面齐全，若还只是不管不顾，倒显得她这个做母亲刻薄了些。

何况迎春婚嫁，自有官中银钱，本用不着她的。

是以，这会儿与官媒婆说话，邢夫人也格外留神，款款相谈，倒也是一派当家太太的体统。

那官媒婆常出入高门，向来奉承人惯了，怎么说怎么样好听的。

两人既都有意，自然谈得合意。

是以，待得这官媒婆辞去，到了院门口，见着有仆役抬着箱笼进来，她也松快着问了一句：“哎呦，这又是什么？”

送她出去的婆子原不知事，不过因着是客，便笑着道：“这年关将近，想来是哪处走礼了。这些东西粗重，您老仔细磕碰着了。”又要骂那小厮。

谁知后头却走来两个衣帽周全的婆子，她忙收住口，悄悄拉了拉官媒婆的衣襟，且往一边让去。

那官媒婆也知趣，晓得这怕是什么体面的人家过来走亲戚的，忙要让。

谁知两个婆子却也是眼尖，瞧见这情境，上前笑着就是一礼。

有了这一遭，官媒婆自也没法，一面忙不迭回礼，一面略说了两句话，将自个儿的身份提了一声。

谁知那两个婆子听了，反倒停住脚，笑着道：“早听说老大人家中有一女，生得贤淑，今日说亲的可就是这一位？”

但听到后面宝玉送外头相公的画等细故，宝钗却不由回头，因问道：“果真是宝兄弟送去的？”

湘云笑道：“自是他送来的，不然还有哪个？”

说及这些，她渐渐有些笑意，两颊梨涡微露，倒去了三分悲切。

紫鹃看在眼里，便有意引导，依着画细细询问，又听得黛玉言语，顿觉一场欢聚仿佛就在眼前。她唇角含笑，听了半日，又推茶与黛玉，后头添了个瑞哥儿，也是指手画脚，说着旧事，更添三分温情。

她也并非歹意,只是话到这里，才猛然惊觉紫鹃的要紧。

只同样的事，换做蘅芜苑中，又隐隐有些不同。

先时因家中有些琐碎事体，宝钗随薛姨娘家去一回料理清楚。待回来已是晚饭时候，又少不得往贾母、王夫人两处略作应酬，待得她回到蘅芜苑，听得湘云并香菱言语，已是晚上。

她原是对镜卸妆的，不过漫听两句闲话，预备说几句顽话便各自歇息。

钟姨娘既将黛玉看做日后的依仗，便满心满意为她打算,如何能不担心？

只是紫鹃也是心思细密的，一看钟姨娘神色,便猜出三五分来,当即笑道：“如今也只先说说罢了。往后究竟怎么着，谁又知道？到底这表兄是才认的,我这心里也有些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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