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这些，他不及称赞，先滚下泪来，却又恐黛玉见了更添伤感，忙偏过头去，抬手举袖擦了去，又要夸赞：“果然做得好诗，必得与她们看去。”

黛玉已是瞧见，心里微有酸涩，却又有一片柔情，听了这话，也不似旧日只做嘲笑顽话，反微微笑道：

“原是如此。也罢，既是神佛许了，这事却须好生料理，方不辜负这一段缘法。先前因我那母亲年高，这等事难以支应，不免托了我料理二妹子的大事。如今她这事,自然也是如此。”

何媒婆正是存了这心，见尤氏慷慨应诺，自是心花怒放,连声夸赞不绝，又道：“有奶奶照料,这事竟不必愁了。赶明儿我说与柳家,早早将事办起来，奶奶也好一并料理,省却许多心力。”

尤氏本不知就里，静听完了,却觉这大约有些算计筹划。只是她自家乐得早将两个妹子发嫁了，省得后面贾珍又兴出什么事来，便不理会。反而不等这媒婆说什么，她便先说出一通话来：

宝玉垂头看去，却是一篇长诗。诗文上犹有些许添补涂抹的痕迹，像是推敲未定，却也已是字字血泪，满纸哀音。

黛玉垂眼看去，见那笺上落款是柳湘莲，内里又是清酒称谢云云，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也自笑了：

“与我什么相干？本是你做得好媒。只盼他们琴瑟调和，鸾盟永固，也不辜负你一片盛情罢。”

“旁人都说你如今大了，也知情知事，不同旧年那样只做孩子的模样儿。可依着我看来，你这性子，再也改不了的。”

黛玉偏眼一望，便笑道：“就你眼尖儿，原是今早我出去散散，瞧见那边桃花正好，就绉了一首来。后面压在那里，倒是忘了。”

说着，她探身伸手，将那镇纸挪开，取来一纸托与宝玉。

宝玉一笑，道：“旁人知道什么？”说着，又点了点里头‘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因道：“这句虽好，却与后面断了意，却须斟酌斟酌。”

“原还须修改一二，才好拿去与旁人瞧的。”黛玉笑着说一句，便与他推敲字句，修整诗文。因是心有成数，又非长篇大论，不过一个时辰，她便将这诗大抵做定，又重新誊抄了出来。

宝玉站在旁边瞧着，见她搁下笔，他也不等墨汁尽干，便要取来正要吟一吟，就有湘云笑着从外头进来：“袭人只说你出去了，我料准必在林姐姐这里。”

说得两句，她由彼及此，想到自己这里，反而有些怅茫，因宝玉在前，有他言笑款谈，些许伤感才未发出，便自散了。正自说着，宝玉忽见得边上压着一张纸，就指着道：“这又是什么？”

黛玉更是啐道：“她倒火急火燎的，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一行说，她一行与宝玉起身，往镜中瞧了一眼，便收拾了往蘅芜苑里去。

及等到了院中，就听到里头隐隐传来湘云的笑声，又有几个人的言语，到了里头，人却出奇得齐整。宝玉便笑道：“今儿人倒齐整，谁下了帖子不成？”

宝钗早迎了几步，听了这话，也只笑道：“我们正说三妹妹的生辰快到了，又是一场热闹。又添个湘云，拿了颦儿的诗，嚷嚷着起诗社，可不热闹。”

李纨也自笑道：“我才从太太屋里来，顺道儿来坐坐，谁知就撞上这事。可见也是有些天数巧合，必要凑成一社的。”

一时说，一时相互坐下，又取了黛玉的诗篇称赏一回，又挑拣着日子，想着起个什么社来。毕竟桃花虽说应景应事，时日却短，这诗社又须在探春生日之后，不免有些斟酌。

说了一回，又有人回，道是王子腾夫人来了，请她们过去相陪。

众人方收住话头，暂且压下此事，且去前头见了王子腾夫人，陪着说话吃饭，又往园中各处游玩一番，至晚饭方罢。

待得过两日，探春寿日，上有元春打发小太监送了几件顽器，下有合家各处的寿仪，也不消多说。她自家也换了礼服往各处行礼，待得晚上梳洗罢了，才觉身子松缓了些，就听到翠墨回话道：“姑娘，今儿各处得的礼都与往年差不离的。”

说着，这翠墨便将一本册子递给探春。

探春垂头看了两眼，因已是入了账本，也没细看，挥手道：“都收起来便是。今儿我乏了，赶明儿得空，再瞧一眼罢。”

翠墨道：“旁人便罢了，独三爷有些出奇，须得与姑娘提一声儿。”

这话一出，探春原本半合的双目忽得睁开，偏过脸去看她，一面伸手拿了那账本：“怎么出奇？”说着，她已是收回目光往下看去，却见贾环那里备注了一句：时鲜纱花一匣，六枝。

旁边翠墨已是低声道：“这花原是我经手的，原不是咱们府里的，又做得精细新鲜，必是用了些心，或是花了好些银钱买来。”

探春原是个精细人，心里明白。

这东西虽小，可自来他们兄弟姊妹之间，祝寿的也多是针线字画一类，聊表心意，从未特地去外头采买的。何况贾环早为贾母王夫人厌弃，又拘在府里，那几两银子自己都只怕未必够用的，如何还特特为自己买了这来？

必有缘故的。

想到此处，探春便觉浑身无力。她是个有心气的，虽是庶出女儿，自小多为旁人所轻，却也打叠精神，用心学问，留心世情，自来也是个出挑人物，不肯叫人小瞧了去。

偏偏生母赵姨娘并弟弟贾环，却是阴鄙歹毒，每每让她心生羞惭：这到底是她生母亲弟，血脉相关，自然也有袒护的天性。可那些作为，她又深恶痛绝，引以为耻。何况，贾母、王夫人、宝玉他们，素来待她亲厚。

两件事搅在一起，探春常有陷入淤泥，难以自拔的痛苦。

如今一见这纱花，她便如同见了毒蛇，休说欢喜欣赏，先便扭过脸，恨声道：“收了去，不要再叫我瞧见。”

翠墨原是自小服侍她的，心里有数，当即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便轻手轻脚合了匣子，将它放到个小箱笼里，预备明儿再搁到大箱子里去。

探春却有些焦躁，当夜睡下，犹自有些辗转反侧。

翌日起身往贾母王夫人处走了一回，陪着说笑孝敬了，她转身便往贾环处去。

那贾环便猜着她会来，早遣散了一干人，现见着真人，便陪笑道：“姐姐今儿得空，倒过来探望我来。”

探春面沉如水：“昨儿你送了一匣子花做寿仪，我自然要来一趟。”说罢，不等贾环接话，她便厉声道：“你又要做什么？”

她在贾环跟前素有威严，如今一喝，倒让他被贪欲冲昏了脑子醒过神来，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见他如此，探春往前一步，双目凛凛，面色寒如霜雪：“究竟什么事？你还敢瞒着我！”

贾环这才回过神来，也不敢直言，顺口儿一遍，七分真，三分假地将邬家求亲一件事说来。又涎着脸道：

“我早听说了，大老爷通过这一条线儿，人在家中坐，一年几千两银子少不得的。如今这邬家又来求姐姐，可不是一桩好亲！老爷太太必是情愿，我也只是想着讨个好儿，往后姐姐出阁了，有些体面富贵了，也能拉扯拉扯弟弟。”

探春料不得是这等事，她一个闺女儿，又是千金小姐，自来有脸面体统的，听着就涨红了脸。再听到贾环说甚个拉扯之类的话，原也合情合理的，她便没觉出里头的谎，只狠狠啐了一口，道：

“这是什么话？从来这样的事，都是老爷太太做主的，我没听过，你也不许胡说。传出去，谁个有脸！何况，你堂堂男子大丈夫，自家挣个出息不成，倒要人拉扯？哪个好人要人拉扯的？你自己好生想去！再要动这样的糊涂心思，仔细我回了老爷太太，打折你的腿！”

湘云便不肯依，一面嘴里咕哝，一面又推宝玉：“偏你们两个一唱一和作弄我来。”

话虽如此，她却仍舍不得这诗，又道：“我拿去与宝姐姐琴妹妹她们看去。”说着就扭身跑将出去，黛玉宝玉两人拦之不及，不由相视一笑。

黛玉见她来，也不起身，只支起手托住脸颊，打趣道：“你料准了这一桩。我也能料准一桩——你既是寻他，必是闲了，又要兴什么事顽。”

才说着，宝玉早已招手叫她来，又将这一篇长诗与她看，再听黛玉这话，便扭过头与她道：

“这是月老牵红线,观音定终身。难得的缘分呢！”何媒婆笑着将事情说了一回。

“要说这个，倒不如起个诗社来。自今岁年节以来，咱们还没起社，这是一桩。如今又有你这诗，又是一桩。难得凑到一处，不邀一社，也是辜负了这诗呢。”

湘云凑过来读完全篇，心中称赞不已，又听了这话，她本就是个爱热闹的，当即便拍手笑道：“这话很是。”

这正应了黛玉的话，她不由一笑，因道：“我可猜着了。”

而后,她便两家走动，从中说合,又挑着日子讲定,便将尤三姐婚嫁定于十月，今岁便料理齐全。

旁人犹可，倒是宝玉知道了，旁事且不顾,先忙忙到了黛玉处，笑着将帖子拍到桌案上：“妹妹算得好卦，竟应了你的话，果然成就一对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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