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长叹一声，眉头深蹙，慢慢地往回走去。谁知还没到秋爽斋，半路上就撞见个贾母院里的小丫头，一见着她，便笑着赶上来道：“好巧让我碰见三姑娘。三姑娘，老太太那里立定你去说话呢。”

“怎么了？”探春问道。

“我是庶出，是姨娘养的,可我也是姓贾，不是姓赵！”贾探春一听这话，登时无名火起,铁青着脸瞪着贾环，竟不似看兄弟,倒似看仇人：“你一般也是读书识字的,怎么也学得姨娘那一肚子阴鄙下贱的见识！”

贾环猛然向前两步，声音尖利：“你说什么！”

“你竟也糊涂了。不说这些事你张不开口,纵然你说了，又能有什么好的？我最多也不过打个半死，又能如何？难道太太因为这桩事，就会额外用心，挑拣一桩好婚事？三姐姐，你也细想想，咱们到底是一奶同胞，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姨娘还在那边庙里等我们呢！”

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偏偏却不好声张，尤其她不过是个姑娘，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能说的。

这般刚强，又有自小的积威在,饶是贾环经历良多，进益匪浅，也须得心头发颤，倒也有些犹豫起来。

而探春虽说得掷地有声，心里也实是下定决心，若贾环果然不改，便真要将这事回与王夫人他们。但眼下又该如何，她却有些迟疑。

那小丫头笑道：“原是老爷打发人送了信来。老太太让宝二爷并诸位姑娘都过去呢。”

头一桩是她自己的大事。这贾赦、贾环看重的人家，必有些富贵，却也必不甚妥当。要是贾政尚在，他素喜读书人，多半不必愁的。但现今只王夫人一个，若是贾赦那边做媒，两家本就门当户对的，这事未必就不成的。

其次，贾环口口声声，说甚么贾赦但坐家中，便能得千金。俗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这样的人家，富贵尽有，但银钱也不能得来如此轻易。何况贾赦不过是袭爵，文臣武将的事一概不经手，不过是个虚爵罢了，不免更短了一层。

探春听了，不觉心头一暖，唇边不由露出一点笑来，点头道：“我知道了。”

当即转头而行，及等到了贾母院中，她却是头一个。

贾母指着她，笑与王夫人道：“我怎么说着的？果然还是这三丫头知冷知热，凡事都记着咱们。瞧瞧，这么些个人，只还是她来得快。”

毕竟事关自己清誉，又有贾环、贾赦拢在里头，着实不好声张。但要是半句不提，她又着实放心不下。

贾母便命宝玉取来与自己的书信，将这细细读来。

宝玉忙应了，接过书信就拆了开来，一行看，一行念出来。众人都凝神细听，偶尔有新奇可笑等处，不免谈笑议论几句。每到此处，宝玉也暂停片刻，或静听，或添两句话，端得其乐融融。

临到最后，贾政又言及自己职责已尽，得了圣命，再过半载左右便得回京叙职。

贾母等都有些欢喜，连声说笑。只又过了一会儿，她便想到宝玉，忙问道：“你读书如何？你父亲回来，旁的倒还罢了，只怕又要问你读书的事。”说着，又将及贾兰。

李纨、宝玉都笑道：“老太太放心，素日原也用心的，倒不愁这个。”

贾母这才欢喜起来，伸手揽住宝玉，一面摩挲着，一面又叹道：“终是长大了。也罢，这也是一桩好事，只是难为了你。”

王夫人等自是宽慰谈笑，引得贾母重又欢喜起来，又吩咐取用新鲜点心来，各自用了些，这才又去看今儿带来的顽器，却都是些细巧玩意儿，略有些他乡风土罢了。

众人原也不指着这些，不过各人得了些，拿着做个说笑的谈资，讲一讲异乡的故事而已。及等说到晚饭，他们便在贾母处用了饭，这才散了。

王夫人、宝玉、瑞哥儿、贾兰都各有书信。此时既散了，王夫人便携宝玉回到屋中，命他读信。

信中里外大小事务且不必说，又有叮嘱王夫人留心宝玉等人读书云云，更道明岁乡试，宝玉也须一试；言及贾兰、瑞哥儿两处，也格外多些了几句，命王夫人多加照料。至如贾环，却道他颇有些悖逆，须得严管等等。

听到前头，王夫人倒还只含笑点头，但见贾环两字，她面色便淡了些，后面听是如此，这才略略一颔首，又与宝玉道：

“老爷说的这些话你也听见了。他人在外头操劳，心里还是百般挂念你们的，老太太那里不必说，连着我这里都细论了。又格外留书与你们，你可得仔细。”

宝玉忙道：“太太放心，我省得的。”

王夫人又道：“这是一件大的，也须用功，却不能太劳神费力，反损了身子骨。到时候，非但耽误了读书上进，就是我们做长辈的，也难安宁。”

由此絮絮嘱咐了半日，实是天色将晚，彩云等与她提了两句，这才打发他回去：“如今夜里还有些凉意，你早些回去歇息罢。”

宝玉答应一声，便自去了。

而后数日，因着左右无事，且到底有贾政言语，宝玉不免比先前用心了许多。

贾母看在眼里，倒有些忧心，唯恐他口中说得好，实则课业犹是有缺，不免再三询问一干姊妹们。宝钗等人听见，想着旧年的事体，且宝玉如今须得预备乡试等事，比不得旧年宽松，当下也有些担忧。

独有黛玉笑道：“老太太、太太不必忧心。旧年的功课，他非但完了，且还多做了些。如今这些个却是先生提了几句，他为着明岁乡试的事，又觉春日渐暖正好读书，便自家添补的。只命他减些个儿就是。”

贾母并王夫人忙都问道：“果然如此？”

黛玉笑道：“老太太、太太使人唤他过来，一问就知道的。”

众人素知两人情分的，见她这么说，大约真是如此，当下心下一松，又忙打发人去叫宝玉来，如此这般问了一通。

宝玉忙回了缘故，竟与黛玉所说一般。

贾母笑道：“还是你妹妹知道些，竟是我们错看了你，还只当往年一样。不过读书虽要紧，也须将养身子，这黑天白日的一味用心，也不是个常法。”

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是近日先生说了几桩要紧的，我便添了七八本书。因书多，我便想着须得先粗粗读过了，心里有个大概的模子，后面才好挑拣前后，用心细读，这几日方用功了些。没想的倒让老太太、太太担心。既如此，我缓一缓便是。”

一通话说得贾母与王夫人含笑点头，又有湘云等人凑趣，说着时日尚好，便要邀个诗社，凑个小宴云云，阖屋子的人都欢喜起来。

独有宝钗坐在一侧，虽自唇角噙笑，却将团扇一搁，看一会儿宝玉，又看一会儿黛玉，又将及旁人，口中并不言语。不过湘云等辈或有提及她的，她方漫应一句，说两句便罢——只是她在这等场合，多半寡言，众人也不觉如何，也不留意。

只这日后，不过三五日，众人便凑成一社，却是湘云做东。

这里还有个缘故，旧年她们因那江霖的柳絮词，便有些意动，说准今岁要咏柳絮的。偏又有湘云记起这一桩，填了半阙，后头却没得续，方起意。

她有这兴头，又有贾母王夫人的言语，兼着应景，众人岂有不应的，当即定了时日地方，便要一意做个诗社。

然则，这里一片欢喜，那边贾环却有些耐不住了。

虽有探春警告，他却舍不得邬家这一块好肉，每每念及，便是心痒难耐。他原说贾政在外，使些手段逼一逼，说不得王夫人便答应了。

谁知家书送来，说过几个月贾政就能回京，眼瞅着事便要黄了。又有督促他读书一桩，引得王夫人留意这里，常使人来探查，倒将这松宽下来的规矩，重又紧了起来。

他岂有不恼的？

是以，休说贾母、王夫人欢喜，就是宝玉等人，也比旧日添了几分期盼。这才有了与平儿说得这一句话。

平儿含笑答应。

探春行礼坐下，也不吃茶，先笑道：“可不敢当这话，原是我逛园子，凑巧撞见了那小丫头，方来得早些。”

一行说，那边李纨、宝钗、宝玉等人也渐次过来，不过一二盏茶的光景，满屋子便都是笑声。连着凤姐也打发平儿过来走了一回。

贾环冷笑一声,双眼紧紧盯着探春，也说得干脆：

贾母见着，也命人取了条凳与她，笑着道：“你主子病了，你就好好听听，原样儿说与她听，怎么也是外头的事，不比家里陈谷子烂芝麻的俗套啰唣，总能听个新鲜。”

这里又有个缘故。那贾政虽是有些古板，少年时也是诗书风流的，又深知贾母的性情，如今身在他乡，不免将尽孝之情，全数花在书信上头。

前头一两封还罢了，到了如今，非但书信多了几封，还略提两句当地风俗奇谈，命人带些轻巧顽器等物，竟与旧日迥然不同。

“我说这是阴鄙下贱的见识！”贾探春一步不让,反也是往前两步,往贾环脸上狠啐了一口，一字一句说得慷锵有力,犹如金铁交击：“你要再动这些卑劣无耻的念头,你看我敢不敢回了老爷太太！”

说罢，她再不听贾环如何言语，甩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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