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冲出贾府，到了他们这些仆役的房舍等处，他已是跑得浑身发热，汗流浃背，正挥了挥袖子，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忽听见个人叫道：“钱大哥这是怎么了？”

钱槐扭头看去，却是潘又安提着一篮子什么东西，正往这里过来，面上满是关切。

他虽心存恶念，趁着门房不防备，入了园中闲逛偷窥，却实是没做什么。不曾想才进来半日，就瞧见探春等人气势汹汹而来，他只得赶紧将藏着的一壶酒拿出，咕噜噜喝了小半，剩下的随意泼洒在身上，自家摇摇晃晃,做出个吃醉了酒的模样，这才含糊过去。

饶是如此，后头也被贾政夫妇斥责,又被拘了起来，罚了许多课业。他前头盘算探春的婚事不成,又经了这一遭事,自然愤愤不已。

若论源头,却是那贾环。

钱槐越想越愧，越愧越嫉，当即拿袖子一遮，直如一阵狂风，紧着从这里奔回家去。幸而这里原都是仆役人等走动，虽撞见几个人，或有一点儿磕碰，也就几句叫骂便罢，倒是无人拦他。

偏生就这灰头土脸的时候，他又撞见了柳五儿。

却是那袭人打发她与茗烟吩咐,又将些东西带与正读书的宝玉。柳五儿生得俊俏，这茗烟本就随着宝玉颇有些见识，又是个一等心活嘴乖的，有意奉承说话，两厢里说得欢声笑语的，好不快活。

这时候钱槐瞧见他，自然心里有些发堵，但潘又安着实性情不错，又是用得着的人，他也不好发作，便勉强笑笑，道：“我才办差回来，这天又热，就站着歇息歇息。你这是打哪里来？”

一字一句，一声一笑，都如同钢针戳到肉里，让他又嫉又恨，咬牙切齿。然而待得人一去，他自家迈出一步，却因脚麻差点跌倒在地。

分明同是仆役，两厢里一比，他倒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那两个竟是光明正大，好个前程！

潘又安笑着揭开篮子上盖着的红布，笑道：“才从外祖母家来。她老人家心疼我，说是这一阵我忙得慌，给了些鸡子填补。”

钱槐胡乱点点头，道：“张妈妈自然心疼你这外孙子的。”说完这句，他想了想，又问道：

“你们大事定在半月后，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是将就了了事的，到底也是一件大事，多少要采买东西，布置新房的，又有二姑娘的事，多有交你去办的。这里的事，可都妥当了？有什么用的着我的，只管开口说，咱们兄弟一场，能帮衬的，自然要帮衬的。”

这一幕落在钱槐眼里，他不免心头一阵刺痛，恼羞得浑身都热辣辣，也不敢露面显出颓势，越发显得自己没脸，只躲在墙角里，听着那边嬉笑言语。

那潘又安何曾料到是这玩意，吓得双手一推，差点将这桌案掀翻了，自己猛然往后退了几步，已是闹得满脸通红，指着那翻落在地的春宫册子，有心要说，又说不出口，差点就咬到自己舌头。

“好兄弟，你竟没见过这个？”钱槐得意起来，半是奚落半是炫耀，伸手把那册子捡起来，塞到他怀里：“那到了洞房的时候，可怎么办？”

凭是哪个男人，也不肯受这话的。何况潘又安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忽得见着这个私密东西，才大惊失色。正经说来，他一个血气方刚正当年的小子，梦里不必说，常日里与些伙伴走动，不免也有些粘连，自然见过的。

如今听钱槐这话，他虽还有些不自在，却也没把这册子抛开，只将它匆匆放到匣子里，一面道：“谁大白日里在外头看这个？”

钱槐听出意思，忙嘿嘿笑道：“你没个父母，常日里也是个老实的。我才送这个，没想着你倒早知了人事。亏得这也是那不是粗陋的，正经细细画来的上等货色。你只管收着好好看，大有益处的。”

潘又安苦笑两声，只得收下。

那钱槐看他不自在，且天色不早，又说了几句话，便辞了去。

只出的门来，他回头看了看，不免还是有些嫉妒：“这小子也就生得好些，又认得几个字，就有这光景。我倒不如他了！”

一面走，他一面想，也不知怎么的，忽得脑中隐隐生出个念想来。

与此同时，凤姐因这几日忙碌，又告病修养，贾母便使鸳鸯过去探望。偏凤姐正巧睡下，鸳鸯就将贾母赐的两样细点放下，且与平儿说话。

平儿便讲了些凤姐的病症，说是因这一向调养着，倒还罢了。不过这几日劳累，偏她这日天葵又来，两厢里凑到一处，才有些支撑不住。

鸳鸯细细听了，记在心里，又不免道：“听你这话，竟比头前好些了。从前我说着竟有些肖那‘血山崩’，如今既已渐渐止住，虽还有些症候，再调理三五个月，她又是素来健旺的人，料想也就无碍了。”

“正是这话。”平儿道：“亏她也改了性子，耐得住吃药将养了。不然咱们这府里大小多少事，她又是个心思重的，哪里能调理得住。如今倒还罢了，只太太着实劳累。”

正说着，就有个小丫头进来与平儿道：“方才何媒婆又来了。”又说回了凤姐正午睡，她往王夫人处去了云云。

鸳鸯便道：“这是要为三姑娘说亲的那个媒婆？”

“可不是她。”平儿道：“一面二姑娘大事做定了，常用着她两下里走动，一面她又念着我们三姑娘，想着与她牵线作亲事的，常有过来。只太太说老爷回来，难得骨肉团聚，又说这些来，只怕伤感，不肯现说定了。”

话还没说完，就有小丫头跑进来说贾琏回来了。

两人止住话头，平儿忙过去服侍，贾琏进来见着鸳鸯，就上来赔笑说话。一通言语下来，鸳鸯也只寻常应和，贾琏先提了佛手冻一件，几句话了结了，他就又说出一桩事来。

却是近日因贾母寿诞，着实花费不少，偏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有，又要预备元春的重阳节礼，又有几处红白大事，家里银钱竟接不上。他便央求鸳鸯担当，借当贾母用不着的东西，取个二三千两银子，暂坐支应。

鸳鸯笑道：“你们却想得到。”

一语落地，就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寻过来。鸳鸯忙起身辞了去，并未说定此事。只贾琏凤姐两人料来，大抵是能做定了的。

两人论起事来，却都有些感慨，正觉家计有些短促，偏又有夏太监打发个小内监来说话。明着说是借钱买间房子，实则是勒索，又将及所谓上回的以前两百两银子。

贾琏躲到里头，凤姐几句漂亮话捏住了话头，又使旺儿媳妇搭话，现当了项圈押了四百两银子来。一半给了这小太监，一半使旺儿媳妇料理八月的节礼，又打发人送这小太监出了大门，才将这事了结。

贾琏从里头出来，便叹道：“昨日周太监来，张口就是一千两，我应得略慢了些，他就不自在。这一起子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了，只怕将来得罪人的事少不得的。要是哪里能再发个二三百万的财，也就罢了。”

要论这个，凤姐倒也有些盘算，因笑道：“如今暂且支应过来，倒也罢了。休说发财这些话，只消不再出什么大事，就是万幸。旁的咱们也只看日后慢慢料理罢了。”

一时说，就有小丫头回话，问晚饭的事。

凤姐便问贾琏：“你也在这一并用了？”

贾琏道：“也罢。先吩咐预备着，我去外书房瞧瞧，头前林之孝的打发人来，也不知什么事。”

凤姐便命小丫头预备。

贾琏与她再说些闲话，又问了几句身子的事，便从这里出来，往外书房里去。那林之孝早已候在外头，见着他来，忙跟着进去，先倒是提了贾雨村仿佛降了一件，却不知缘故，也未十分作准了的。

贾琏听着也不觉什么，本就不是甚个世交，疏远也就作罢了。

林之孝却摇头道：“这事只怕也艰难。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两下里时常有往来的，京中谁个不知？一时如何疏离得去。”

这话出奇，说得潘又安心里疑惑，他忙去里屋翻出那匣子，一面放在桌上打开，一面笑道：“什么东西，倒这么要紧。”

说话间，那匣子大见天光，他定睛一看，却是一本册子，上面两个赤裸裸的人正扭在一处……

“都妥当了。”潘又安笑道：“亏得亲戚也有些，大家再帮衬些，我出些力气，倒也忙完了。剩下不过是些琐碎，慢慢料理就是。”

一面说，他一面瞧着天色，因笑道：“钱大哥要是得空，倒是往我那里坐一坐，也是歇歇脚。”

两人却不知,这六七日后，又是另一番景象。

钱槐无可无不可，答应一声，也就跟了过去。

两人少不得说些闲话，又将及诸般事。钱槐这才想起一桩，笑道：“说起来，我前儿送你的礼，你可瞧了？”

潘又安道：“这几日忙，倒忘了这个。”钱槐便催着他去拿：“这可是一件千金不换的要紧事。”

争奈他这一头早已败落了，人人瞧不上,他自家无权无势的也没奈何,不过把些个小厮长随拿来撒气。再有，也就是钱槐一个了。

那钱槐几次没做成事,心里也是悻悻,又吃了这些挂落，也是胸口堵住一口气，说不出的憋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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