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事儿已了，又是这些年的旧情，贾环倒也有些心软下来，一面伸手搀扶了，不让她去拣掉落的书册，一面想了想，就将候在外头的钱槐叫来，命他把彩霞送回去：“你留意些，凡有什么事，先担了去。”

钱槐瞅着两人这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忙笑着应了，又要去扶彩霞。

贾琏原是料理庶务的，自也觉得这话在理，只是碍于王夫人言语，又有旧例等等，暂且压住不提。后头再说一回旺儿的小子寻彩霞做配等事,林之孝又十分相劝，贾琏见他说得有理，回去吃饭的时候便说与凤姐。

那凤姐本是有意晚上叫了彩霞的母亲来,见贾琏开口说了，倒也不好十分驳了去。何况彩霞终还没出去,她想了想,便就嘱咐平儿说几句，将事先压下不提。

一时说毕,林之孝的却也没起身，说些闲话，又将及家道艰难，趁机提议开恩放人，俭省处事云云。

待要起身，她前头慌里慌张，半跑半走的，到了贾环处，又是一直僵着身子说话，这时候要行动起来，不由得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幸而伸手拉住了桌案，也就晃了晃，撞落了几本书册子，竟还撑住了身子。

见着她来，贾环虽觉丫鬟小事，并不十分挂念，去了她这一个，自然还有更好的。但想着彩霞现在王夫人处，倒也存了些想头，便着实温言宽慰，又道：

“如今我虽是个爷，这会儿是个什么光景，你也知道的。如何讨得你来？现今太太虽露了口风要放了你去，到底还没离了。寻个由头略求一求，就说如今屋里事多，彩云又病了，你再一去，只怕太太未必遂心，再过一二年求去也不迟。”

那彩霞不过一时没稳住，又灰心，才有些撑不住，如今见贾环还有些情谊，她心神也定了定，忙躲开钱槐的手，因道：“坐得久了些，原不妨事的。”

“先过了这一关，往后如何，咱们再商议便是。”这一阵贾环心内本就有些燥郁，见彩霞还有些夹杂不清，声音便也高了些。

见他高声，彩霞内里一阵辛酸，却强撑着没落泪，只偷偷抬头望了贾环一眼，就重弯了脖颈，低声应了一句好。

一时说，一时她又深深望了贾环一眼，才道：“哥儿，我现去了，有什么事你只管打发人与我说。”

贾环便笑道：“你放心，我都省得的。”

彩霞这才与钱槐一前一后离了去。

彩霞听了，半日没有言语，只垂着头道：“哥儿果然念着我，我还有什么不足？明儿我就求太太宽限两年，托赖这几年的服侍，多半是能成的。只是往后……”

里头正自酣畅。

有杯盏磕碰吃酒的声音，又有出错了牌跌足叫骂的，又有大约赢了这一把高声嘲笑的，呼啦啦又重开了一局，好个热闹，哪里还顾得着这边的门户。

钱槐见着心里暗喜，忙回头就往园中钻去。

前头他与彩霞路过怡红院，就听见柳五儿的声音，透过树影一瞧，却是她拿袖子遮住脸，只往一边的树丛里去，而后就躲在那里呜呜咽咽的。

虽不知什么缘故，但瞧见那人影儿，听到那几句娇嫩的哭声，他这心里便自有十万只蚂蚁爬将上来，说不出的痒意。

偏天佑人意，如今夜深，外头又有留门，前头还走了一回，竟熟了的，他心急火燎得再没多想旁个，就自悄悄潜入，一径到了怡红院。

谁知那边早没了柳五儿的身影，大门紧闭的，只里面还有隐隐有些人声。

钱槐心里懊丧，又自不舍，瞧着左右无人，这粉墙也不甚高，外头又有树又有山石子，便打叠起精神，一手攀高一脚踩低的，小心翼翼直爬了上去。

他选得好地方，原是个角落，偏有株歪脖子的松树恰探出个枝来攀到墙上。顺着这枝丫靠了过去，前头就没了门墙遮掩，眼睛耳朵便都分明起来。

里头几处灯笼高悬，多半的门都掩了，他这一处角落下头不远处，就是一株海棠。那里正有两个小丫头说话儿。

一个背着光的不知是谁，正自宽慰。

另一个红衣绿裙，拿着块帕子擦眼泪的，不是那柳五儿，又是哪个！

俗语道，灯下看美人，可见幽微之时，越能见光彩。又有言说，美人垂泪，自有楚楚之态。这柳五儿本就相貌不俗，如今平添这两桩，越发显得眉蹙春山，眼拥星霜，天然一段风流。

这一番秀色，落在钱槐眼中，倒将他心里十分嫉恨都消去，只恨脖子不够长，竟不能贴过去，沾个新鲜便宜。

那边两人全不知这一双眼睛，只偶偶细语。

说来，这些话虽小声，顺着风却还能听见几句的，偏他满心热切，竟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涎着脸一点一点往那边蹭去。

这会儿一阵秋风从那边吹来，柳五儿微微咳了两声，嫋嫋娜娜的，正待要说。边上芳官已是劝道：“你身子单弱，快随我进去罢。方才二爷也问你了，我几句话应着，难保等会子不过来问。你要全说了，也还罢了，偏又不肯说李妈妈的不是。”

柳五儿前头哭了一场，又得了这些劝慰，也自好了些，又恐自己身子受不住，明儿病了也是没脸，且要叫母亲担心，便答应了一声。

芳官一笑，正要拉着她回去，忽听得外头咔嚓一声，两人都唬了一跳，忙寻声看去，却见那边松枝里竟钻出个黑黝黝圆鼓鼓的东西来，影影绰绰看不出什么，只一片松枝不住晃荡着。

两人不由惊叫一声，连声叫有鬼。

那边松枝咔嚓几声，月光一照，竟似晃出个人影来。偏那里正在暗处，她们也瞧不清是眼睛鼻子的，就哗啦啦一阵响动，连着松枝带人都没了。隔着墙，只有又有男人啊呀的惊叫声，咕咚一声重物跌落的响儿，后头就是稀里哗啦一阵响动。

这芳官并柳五儿哪里见过这个，着实吓得不轻，越发叫嚷起来。里头宝玉等人本也没睡，或是闲话，或是服侍宝玉写字儿，忽听到这些声响，也都抛下东西，喝起人来，直拥簇到了外头。

里头晴雯是个有胆量的，身子又敏捷，推门跑将出去，一见两人抱在一处叫嚷，便上前拉住了人，喝道：“什么事？”

那芳官才定了定神，直往那松枝处指去：“那、那有个鬼！”

众人提着灯笼往上头看去，一片空落落的哪里有什么。

柳五儿忙道：“方才有个人藏在那松枝里，忽得跌落下来，也不知是哪个，黑黝黝的看不清楚。”

有了这话，几个强健有胆气的婆子忙打着灯笼往外头寻去。不多时便有个慌里慌张得跑将回来，连声道：“折了好大一片松枝，竟是个贼！”

袭人忙道：“可瞧见有什么人不曾？”

“既是个贼，哪里还能留着等我们抓去？”晴雯道：“快打发人回太太，叫起来人来搜检。这百天黑日的，偷藏在那边，必是有鬼的！”

一时说，她又往后退一步，且去看宝玉。

那边袭人早拉住宝玉，哄着他往里头去：“二爷快回屋子，这会子风大，仔细吹着了。有什么事自然有太太奶奶料理的。”

宝玉却不理这个，连声道：“你们先回了太太，顺道儿往姊妹各处都说一声，小心门户。后头门房各处上夜的人都要点一点。对了，林妹妹的屋子就在左近，这贼跑将出去，说不得就往那里去了。我要去瞧瞧才放心。”

彩霞原是悄悄来的，见着光景，自然乐得无人瞧见。又因离着不愿，当下只与钱槐说一声，便自回去了。

倒是钱槐见着这光景，心里猛然一动，先悄悄走到那门房的屋子外，寻个灯影子照不着的地方，凑过去停了半晌。

如今夜已深，但她早已托了几个相厚的婆子留门，这时便往园中过去。

钱槐见着，忙道：“彩霞姑娘，这会儿还有事要往园子里去？”

贾琏虽觉不与他谋事,两下里原不相干的，却也命林之孝打听明白。

“你不知道，这里一路过去虽近，可恨近日守门的一个婆子，素来与我们家不相厚的。难保她瞧见了我，就吵嚷起来，这早晚的大家没脸。”彩霞道：“倒不如绕个远路，托赖个情面，悄悄把事完了。”

那钱槐虽已是打点了人，但见彩霞这话，也只得答应了。随她一并到了大观园中，所幸一路花遮柳掩的，也无人查探。

及等要出园子，却见门虚掩着，那边守门小屋中，还有吃酒赌博的喧哗声。

谁知彩霞因王夫人开了口,近日便要被遣出去,须得父母做配，挑拣女婿,偏旺儿家几次来求,心内着实不安。虽说贾环有种种事体，争奈两人有旧，她心中有情，自然还是情愿的。

无奈此时赵姨娘出去了,她这里也无人主张，竟咬了咬牙，打点了几处婆子，趁着夜色偷偷寻到贾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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