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先前鸳鸯、金钏连着平儿都或明或暗点过两句的，紫鹃早是知道，听平儿这话她便笑了：“又浑说什么，我们姑娘能有什么大事？纵然有，也须得老太太做主的。”

这话一出，平儿便会意，因啐道：“咱们姊妹一般，我好意问你一句，说两句私话儿，你还只管防着做什么？你既知道，怎么前头还说那样的话？日后你自然随林姑娘，还是在这府里的。”

那边鸳鸯本就因为拒婚一件，深厌贾赦，再听了这一件事，更觉污糟无耻：“这倒是应了前儿三姑娘的话，一起子乌鸡眼,只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紫鹃道：“三姑娘如今掌事的，庶务见得多了,何况连着污糟事没个完的，她的话自然一句是一句的。偏她这么个人,也不知往后是个什么结果。”

紫鹃先前听过几耳朵,当时还只说是原著的影响，也没留意。这时候听了缘故，她也是怔住，半日才道：“竟打这个算盘，真真儿是鬼迷了心窍！”

平儿拉着紫鹃，一径出了贾母院中，瞧着左右无人，便悄声问她：“怎么我今儿听你的声口，仿佛还不知道林姑娘的大事？”

好半晌，平儿才勉强笑道：“没得说这些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咱们又管不着这些。”

鸳鸯点一点头,也道：“正是。连着自个儿都不知道往后是个什么光景,说这些也没趣儿。”

紫鹃道：“我原只说着三姑娘，偏你多心，倒想到我们姑娘了。不过，你这话也有些理儿。你说说，现今园中姑娘多，每日里说说笑笑，顽闹嬉笑，何等的热闹。

紫鹃笑道：“我们姑娘也爱这个，我自然认得的。”

三人各吃了几口茶，又说了些旁样闲话，因天色不早，兼着贾母寿诞一事尚未了结，各处都有些事项，便也散了。

现二姑娘大事抵定，多半也就明岁出阁儿了。从她往下，这些姑娘年岁也差不大的，不出三四年，也就散了。要都能择个好人家，遂心如意也还罢了。偏我瞧着，竟都有些难为呢。”

听她这么说，平儿想着先前为迎春做亲事的种种，又有如今探春为人算计一件，也不得不点头称是，又道：“你这话倒也有理。”说着，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得有些怔怔出神起来。

紫鹃略等了片刻，才又笑道：“还说我，你自家也是一面说话，一面自顾着想事儿。”

说着，她低头吃了两口茶，倒觉清香扑鼻，因与紫鹃笑道：“你倒会挑拣,这是前儿老太太才给我的新鲜茶叶。我放在那格子里，自家都混忘了，你一过去倒翻出来了。”

旁边的春纤等人，也有听的，也有不听的，也不细论。

只这事才做到一半，外头就有人来，小丫头回道：“瑞哥儿回来了。”

紫鹃忙收了匣子，命春纤收好，藕官也会意，自收拾了衣裳。紫鹃便起身相迎，心里却有些疑惑：“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一时说这，外头已是将瑞哥儿扶了进来，却是吃醉了酒的。

紫鹃不由一笑，忙伸手帮扶，一面叫松枝儿来，一面笑道：“难得见哥儿这模样儿。”

“可不是，平日里小大人似的，只肃着脸，话也少说的。”藕官也自笑了，帮着一并送到躺椅上，瞧着瑞哥儿两颊通红，双眼紧闭，嘴里还胡乱嘟囔着什么醉话，却是不成语调。

紫鹃已是命人取解酒茶并热水来，口里少不得抱怨两句：“这么个小人，原不该让他吃酒的。这会儿醉了，醒来又要头疼，何况也伤身的。今日哪个跟过去的？等会子说他几句，以后再不能了。”

正说着，松枝儿从里头出来，见着这光景也有些不知所措。紫鹃并藕官便帮衬着将瑞哥儿扶进去，又喂了两口解酒茶，取来热水毛巾，与他擦了脸庞手脚，去了外头的大衣裳，好生安置在床榻上。

幸而瑞哥儿酒品却好，也不呕吐，也不挣扎乱动，听凭折腾完，他自家埋在被褥中酣然睡去。除了两颊通红，偶尔有些嘟囔声，这模样倒跟平日午睡差不离。

松枝儿便也松了一口气，垂头谢过紫鹃藕官两人，又道：“姐姐们有事只管去，我守在这里一步也不离开，总保哥儿安安稳稳歇下。”

紫鹃笑道：“你向来勤勉，我们都信得过，只是也别太累着自己。有什么事，只管说与我们就是。”

虽这么说，但她却深知瑞哥儿屋中一应事体都是松枝儿料理，且做得也齐整。所以，她说完这话，也没有多管，便自离了去。

松枝儿将两人送到门口，便自回转来，自取了个矮凳坐下，又接着做先前坐着的针线活，只时不时往瑞哥儿那边看一眼。

不知不觉夜色将晚，紫鹃早取了斗篷往贾母处去，将黛玉接了来。

今日香菱也在，因前儿黛玉说与宝钗有新做的画卷一事，她告诉宝钗一声，便也一并过来了。

黛玉虽是有心，可前面十几张画卷都不中用，她也觉希望渺茫，此时叫了人来，却不十分在意。可紫鹃却知道，今日许是有些可能。

因为今日画了一张寺庙的。

各地气象风土不同，虽说寺庙，也多有些本地特色。扬州人烟稠密，物华天宝，自春秋战国便有记载，蔓延如今，自然比旁处更是不同。而香菱家旁便有一座葫芦庙，出入常有见着的。或许从此有些想起来，倒比先前那些添了些把握。

是以，紫鹃早就着意，先将这一张放在上面，又着意看香菱神色。

那香菱本不觉有异，偏紫鹃在旁特意点出里面的不同，又说着扬州的风物，她恍恍惚惚的，只觉眼前有些模糊，隐隐想起些什么，偏又说不上来，只怔怔盯着那画卷。

半日过去，紫鹃的声音也渐次低了。

不为别个，却是这香菱不知怎么的，忽得两行清泪滚落下来，手指又一点一点摩挲着寺庙屋檐。

虽然她没说一字一句，只看那神色形容，却叫人心生恻然。

黛玉本就多愁善感，见着她这样儿，也是心中微酸，又恐惊动了人反倒不美，便使眼色与旁人，不许出声惊扰，只让香菱安安静静想了一盏茶多的光景。

她才自己呀了一声，回过神来。

一张芙蓉秀脸，泪光点点，恰如枝头含露的花骨朵，越发可怜可爱。

香菱自己却浑然不觉，只似喜似悲地指着画卷，与黛玉低声道：

“我记得，记得这里。我那家旁边，也有这么一处庙的。屋檐门栏都是一个模样儿的，只是没有这么大，窄窄的，高高的，墙上还有些青黑斑驳的苔藓，有些地方还崩了角，很是古旧的。”

她说得有些囫囵，有些颠三倒四，但众人听了，都觉新奇，一时赶过来探头去看话，又替她欢喜，不由拍手笑道：“前头那么些画，你只摇头不认得，还说什么果然是没缘分，也是没法子。如今怎么着，可见那些话竟是说早了。”

听了这话，香菱也自笑了，这才觉着自己落了泪，当下红了脸，忙要取帕子来擦。偏这会儿她心神动摇的，才将帕子从袖子里取出，手一抖，倒将它抖落在地上。

紫鹃看着心酸，忙拿了自己的帕子与她，又笑道：“天可怜见的，如今已是有了这一节，往后再琢磨琢磨，说不定还有骨肉团聚的一日。”

旁边黛玉早有些红了眼圈儿，听了这话，才笑道：“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个虽比不得，也是功德一场，必得更尽心尽力才是。”

一时说着，香菱已是收拾了形容，自然往下面的画卷看去，只除了一张画卷的假山石子，她隐隐有些印象，旁的却又似前头那些，迥然不觉。

可有了这庙，又有了假山石子，又是头一回认得的，不说众人，连着她自己都是大大振奋了一回，已是将先前的灰心一扫而空。

当下里，香菱再三谢过黛玉。无奈今日着实有些迟了，两人便又约定了时日，六七日后便再聚，细说事项，这才散了去。

藕官见着，便笑着端了茶来：“姐姐且歇一歇罢。只你回来，便没得一时半会儿的空闲。”

紫鹃道：“我这会儿不过弄些小玩意儿，能费什么精神。你过来，我也教一教你。”说着，她将藕官拉来，细说这些钗环物什，如何挑拣材质，搭配颜色，凡此种种，竟有一套的话。

平儿笑一笑，正要开口，忽得有个丫鬟从那边走来，瞧见她们两人，忙就笑着迎上来：“平姑娘，奶奶立等你说话呢。”

“现是一会儿的空闲也难。”平儿一笑，回头去看紫鹃。

说着,她便将先前贾环作祟，算计探春婚事一件提了几句。

紫鹃笑道：“二奶奶事多，自然须得你帮衬，去吧，咱们日后得了闲再说话，也是不迟。”

一时散了，紫鹃便往潇湘馆里去。

此时黛玉尚在贾母处，她便将杂事料理了些，又寻了先前新得的衣裳，斟酌着颜色花样儿，将黛玉的珠宝匣子打开，略作挑拣，以备后头搭配之用。

她话里带着些许叹息,鸳鸯平儿两个听了，心里也有些感触,不觉都收口不言。

三人默默静坐了半日,一时都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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