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到前头，还觉好笑，待听到后面，却都有些怔住。

依着迎春言语，仿佛竟要遂老太太的话，也不要奶妈一家子做陪嫁了。这却绝不是她素日的声气。

“她既说了，自然有一番由头的。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也就与我一般，她既说了姐姐，便是说了我。就如我那边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如同怨姐姐一样儿。咱们做主子的，原不理论钱财小事，也须分解分解,没得叫人委屈了的道理。”

一行说着，忽见平儿进来,宝琴不由一笑,原要打趣两句，忽想起先前那一番,方将这话咽下,反往宝钗三人那边挪近了些。

这一通施为，旁人也还罢了，落在迎春身上，倒是她难得的作为了。只探春如何肯轻轻放过，当即笑道：

太太要是问起来，我能遮掩也就罢了。不能，也没有诳太太的理，不过直说而已。现今老太太已是发话，原要打发她们去了的，那些东西只当是吃奶的情分，一并去了就是。”

一时说，一时她看向这王住儿媳妇,打量两眼，便道：“姑娘只管吩咐我。”

那王住儿媳妇才慌了手脚，上赶着与平儿描补，却被她两句话弹压下来，又与绣橘道：“竟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是做什么的？原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才是。”

事关利害，那住儿媳妇先醒过神来，忙上前哭道：“姑娘这话如何说来？我们虽有不是，却也是一心向着姑娘的。姑娘不念着旁个，也只瞧从小吃奶的份上，竟饶过我们这一回罢。”

探春方将先前这一出事尽数说与平儿，又借机发挥提点了几句。平儿自无旁话，不过尽力描补，又问迎春如何区处。

迎春道：“若问我，我竟也没什么法子，不过听凭她去罢了。她们的不是，自作自受的，我也不能讨情。要说苛责，却也没意思。那些私自拿去的东西，她要送来，我便收下，不送来，我也作罢。

话音未落，忽见宝玉从那边过来，瞧见这光景，倒是有些诧异，因问道：“这是怎么了？”

黛玉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二姐姐。”宝玉说得一声，黛玉已是走到近前，低声将先前的事说与他听。

她这几句话落下，这住儿媳妇红了脸，垂头呐呐不敢言。

宝玉倒自笑了：“好吧，临了她也只管求平儿去，可见与姐姐不相亲厚的，去了也便去了。”

众人本就隐约有所觉，不过因为邢夫人先前言语，不免怜惜迎春，又不如他这么口直心快，将话尽数说来。

可既有他这话，众人也便略松了松，或是微微点头，或是含笑不言，或是拍手称是，或是宽慰迎春，不一而足。

独迎春心里微有所觉，另有一番滋味。她心里品度不出，便略顿了顿，才忙将众人引入屋中，坐下吃了一回茶，又估摸时辰，共去贾母屋中一回，这日方罢了。

只这余波，犹自不绝。

那几处大小头目，或有脸面的，依旧撺掇着上头求情不提。独有那钱槐，因他本不是上夜的人，倒是躲过一场风波。虽有几个相熟的人牵连在内，却并无亲戚搅扰到里头，且因去了这些人的差事，他家倒还能趁势谋里头的空儿。

是以，钱槐原还存着的几分惊恐，被这喜信一冲，也尽数化为乌有。又听得里头夹杂不清，说什么宝玉被吓着了，什么凤姐病更重了云云，他心里称意之余，又有些不足，只恨没法子真个如此。

这一通情绪，合上近日的许多事，搅扰到了一处，竟叫他生出个绝妙的法子来。只这一桩事不小，他思来想去，竟也不敢告诉贾环，花了几日功夫，自家慢慢算计出个模样。

既有了念想，他如何按捺得住。

眼瞅着这两日上夜的人换了一套，也有不甚惯熟的，他又盯了两日，便趁着夜深人静，那上夜的人去屋中叫人，大门未锁的空儿，一溜烟儿跑将过去，贴着门潜入其中。

谁知才到了里头，后面就有脚步响动，又有灯火微光闪动。这钱槐一惊非小，忙顺着小路藏到山石后头，弯腰缩背地猴儿一般，悄悄挪腾到了一处大山石后头，才坐在草丛里，慢慢吁出一口气来。

静静等了大半个时辰，听凭寒风寒露将他打得一阵一阵哆嗦，他犹自咬牙硬撑着，直等到巡夜的人又回转，才慢慢起身。也不敢跑，不过摸着山石一路慢慢向下，待得走得久了，四肢血脉流动，浑身渐渐有些热乎了，这钱槐转出这小道，也不敢直在大路上走动，略走一小段，便又寻了条僻静小道，如此慢慢摸到了怡红院。

此时院中早无人声，大门紧闭，寒风中独有两个吹灭了蜡烛的灯笼，被一阵风吹得左右摇晃。

钱槐往那处死死盯了半日，心里暗暗冷笑：攀了高枝儿又怎么样？有了这玩意儿，就不信太太会轻易放过你！

一面想着，他一面伸手往怀中探去，谁知竟摸了个空。

这一惊，吓得钱槐差点叫出声来，当下也顾不得旁的，两只手扒开衣襟，甚至解了裤腰带，上下左右摸了个透，竟是一无所有，哪里还有旁个东西！

钱槐急得满头满脸的汗，跺了跺脚，忽得想起先前那一出：一定落在山石那边了！

他转身就要走，忽然有两个灯笼摇晃着从远处走近，又有几句人声：“你也忒小心了。老太太狠狠发作了一回，谁还敢造次不成？”

“你知道什么。”又有人说：“先前那些个人，我尽问过了，都说没有往宝二爷那边去的。说不得真有什么贼！要不是我没个长进，只得了这差事，倒乐得不管。偏没这福气，这事落在我头上来。前头一回也就罢了，先要再有什么事，老太太如何肯放过咱们？宁可小心些！”

“这倒也是。”

两人说着，就有几个灯笼也晃晃悠悠跟着，一并四五个人往这边过来。

钱槐瞧见，也不敢原路回去，心里跌足不舍，也只得瞧瞧猫着腰，胡乱寻了一套小道，先往旁处去了。

而后再转出这条小路，寻摸着路，左转右拐的，他已是换了个方向，越发回不去了。只得顺着这路，悄悄摸到另一处小门，又静静候了半日，瞅准空档再次贴着门躲了出去。

至如后面，倒比先前容易了些。他先前便打点了人，常有往贾环那边去的。虽有园中那一出事，却因赌博一件掩下，这几个人不过多啰嗦几句，花了些银钱，也就作罢了。

倒是经了这一遭，这钱槐又是受冻，又是惊吓，虽是个年轻气盛的小子，也有些不爽利起来。翌日他娘打发他吃了几碗姜汤，又拿了几个药丸吃下，他才渐渐好了。

只是左右听不见消息，仿佛一切照旧，这钱槐不免有些忧心：难道那东西落到水里，倒沉到下头去了？

由此思来想去，却又无法：他原不是园子里的人，白日里不必说，就是夜里搜寻，也怕被被捉住了，那才是百事皆休。

如此转过两日，见着一点风波也无，钱槐自家也渐渐有些灰心起来。

然而，正在这时候，却有个婆子慌手慌脚地跑将到王夫人处，将个匣子双手送上，一面道：“太太，了不得了。我们太太打发我往二姑娘屋里去，因有些不巧，我就往山石那边去，谁知竟发现了这个！”

王夫人一怔，因问道：“什么东西？”

一面说，边上的彩霞已是上前来拿那匣子。

偏那婆子忙收住手，抱着它连连磕头，又道：“不敢叫几位姑娘瞧，太太竟许我递过去罢。”

这话古里古怪的，王夫人隐隐觉出不对来，挥手叫彩霞几个丫头下去，自己站起身来：“你起来，把东西给我瞧瞧。”

那婆子才起来，双手把那匣子递到王夫人跟前。

王夫人打开，只瞧了一眼，忙便把匣子合上，两颊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胸膛一阵起伏，差点气得倒仰过去。

她便笑道：“这倒也是。我去回了奶奶，总将这两桩事办妥。”

说罢辞了去，那住儿媳妇瞧见，忙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却不细说。

宝玉听了，又瞧见那住儿媳妇百般央求，迎春倒是有些糊涂起来，因问她求什么。又有探春平儿两个从旁言语，说得十分殷切的话，却似要趁势将事做成。

恰巧前头他的奶妈李嬷嬷前儿才闹了一场，如今又听见这事，宝玉想起贾母先前言语，便道：“这与二姐姐说做什么？原是老太太的话，谁还能不听？”

说着,她便让里面让，只与司棋点点头,命她将这媳妇儿送出去便罢。

探春道：“正是这话。老太太正生气，连着太太奶奶们都不敢高声，何况我们，自然要依从的。”

两人几句话，迎春原是前头话里不妨的事，竟也说得有模有样，情理兼具。

平儿看在眼里，想着迎春的□□素日就有些不妥，前头又在贾母跟前落了不是，便镯了她一家子，倒也不算没理，另外择个老成人家，说不得于迎春日后更有益。

那边探春已是与平儿道：“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着了，万事都撒手不管,倒叫我们受这样的委屈。”

平儿原在路上就听侍书说了几句,心中已有盘算，但听得探春这两句话，也忙道:“姑娘怎么委屈着了？哪个敢委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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