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边，仿佛是在观赏一场精彩绝伦的喜剧表演，抱着自己外袍的考尔比突然捂起脸，发出了一串不可遏制的大笑。尖锐的虎牙在咧开的口中一晃而过，经过走廊空间的发酵，沃伦家黑魔法师的尖锐笑声就如同荒原上盘旋的鸦鸣，直接刺穿少年的耳膜。米卡杰不由地愣住了，奇怪地望向乐不可支的考尔比，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心底却真真切切地被他的话中的某个词所戳中，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

毕竟从来没有谁可以信誓旦旦地宣布，自己的心可以是无坚不摧的堡垒。

手臂上蜿蜒的血管直接连接着心脏，皮肉不过是一张纸，考尔比冰凉的手指如琴弓，正按在少年的某根动脉之上，随时能够拨动起抑扬的旋律。来者不善——即使只听到那上扬的尾音，金发的少年也能听出隐藏于话语深处的挑衅，更何况还有手腕间那股隐隐作痛的力度。虽然米卡杰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但他眨了眨眼，依然是收起了所有笑意，金色的双眼就像是活跃的火山，盛满滚烫的视线，直直地向着正前方迸发出灼热的烟火。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你只需要知道米卡杰他是黑鹰的人就够了。”

蛇的吐息缭绕在耳畔，薄弱的气流化作几缕白雾从发尾滑落，垂下一滴寒露溅到颈项的皮肤上，刹那间便如搅动风云一般激起层层的涟漪，惊醒了少年人皮肉之下沉睡已久的稚嫩灵魂。只有少年自己知道，在某个瞬间，从黑暗中传来的嗓音犹如海底震鸣的古钟，虚无又缥缈。莫名其妙被攥住手腕的米卡杰忍不住地皱起了眉头，他迟疑地降下目光，盯着对方的手看了许久，才终于缓慢地理解出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什么呀，亏我还担心了那么久，说到底你就是普通的人类嘛，虽然不知道审判所为什么要抓你——喂喂，既然是普通的人类，那不就是阿亚纳米大人饲养的储备粮么，有什么好嚣张的，最后的结局还不都是会被端上餐桌。”

“哈，黑鹰的人？我们尊敬的是那位大人，又不是黑鹰，更何况，连你这种什么都不会的垃圾都能进入黑鹰——”

昏沉的走廊里空气逼仄，三个人的影子拓在灰蒙蒙的地板上，却是相互纠缠出扭曲的形状。蒙昧混沌之中，一抹冷光破开澄黄的眼眸，考尔比没有扭头，只慢慢地挪动眼珠，然后就朝着科纳兹抬起了下巴，并嘲讽似的挑高了一侧的唇角。在米卡杰的眼里，那种傲慢的神情几乎与欧克家的小狐狸重叠在了一起，但是没有竹马光环的围绕，此刻的考尔比只让他觉得心烦意乱。

“你在胡说什么？疯了吗？阿亚纳米大人不是那种人。科纳兹前辈，不要理他，我们走。”

一码事归一码事，尽管感谢之前对方的帮忙，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同伴的尊严就可以被随意地玩弄。少年不禁闷闷地叹出一口气，然后飞快地将手里的外袍塞进对方的怀里，便拉着科纳兹的手，转身想赶紧回到房间里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就在他刚刚发力，想拉着科纳兹的胳膊离开的那一刹那，米卡杰却突然觉得自己拉住的好像是一座笨重的石膏雕像，任凭自己怎么用力，都无法挪动半分。

刹那间，长廊中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仿佛都被静谧的黑暗所吞没，不可名状的恐惧从阴冷的角落里悄悄地生长，又兀自地腐烂。少年忍不住回过头，努力地睁大双眼，可无论如何聚焦视线，金色的瞳眸都只能倒映出科纳兹那张快要失去血色的脸庞。冷气在蔓延，身旁这位年轻的前辈就这么定定地矗立在原地，全身僵硬，而那团没有光线穿透的空气正在他的头顶积压成乌云，然后肆意地翻滚在他的眉眼之间。

心脏骤缩所带来的疼痛让金发的少年恍惚了许久，但他却始终找不出插入他胸膛的那根刺究竟是掉落在了何处。与此同时，他又能听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声音正重复地告诫他，让他赶紧走出这片迷雾，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地扭头，耳边弥漫的却都是考尔比那布满银针的大笑。没有头绪的恐慌开始在这刺耳的声音中涨潮，于是再一次地，米卡杰拉起科纳兹的手，想带着他一起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可出乎意料的是，科纳兹这次依旧没有动，只是缓缓地抬起头，朝着米卡杰露出了一边哭又一边笑的古怪表情。

“对不起，米卡杰。”

顷刻间，握在米卡杰手中的手指失去了蓬勃的生机，犹如凋零的秋叶，渐渐顺着冰冷的指缝凋零滑落。生命衰败的过程也不过如此，像是压抑了很久，向来正直的科纳兹偏过脑袋，刻意躲避米卡杰的目光，额前黄色的发丝遮蔽了含着笑的泪眼，从齿间擦过的道歉也溶解于呼吸之中。而米卡杰怔怔地注视着前辈几近颓废的神情，张了张口，想问到底怎么了，最终却还是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够了，谢谢你的外套。至于谁能进入黑鹰——反正就目前情况来看，是科纳兹前辈，而不是你。”

有动摇的裂痕就会诞生恐惧，有恐惧就会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力量。这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也是一种盲目的自我保护，少年还没有彻底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彻骨的寒意就顺着脊椎冲进大脑，搅乱了理智和感性之间的界限。后背贴近墙壁，少年盯着身前莫名其妙的两个人，随后不可置信地吞下一团空气，按压不住的声音便趁此机会一跃而出，即便他自己并没有喊出如此高亢音量的意图。

这种情况下，对自己的情绪失去控制并不是什么好事，或者说是一种反常。细软的发丝随着呼吸浅浅地晃动，意识到哪里不太对的米卡杰忍不住地垂下头脑袋，头疼地捏了捏鼻梁，倚靠着墙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重新掀起眼帘，直直地盯着站在一起的那两个人。

然后他开口，用最简单的词句，缓慢而又坚定地在密不透风的阴暗中，凿开了小小的白洞。

他说。

“我要去找他。”

缺了半块的心脏依旧跳动着，却不是因为生命的本能，而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部撕裂这块血肉，冲出岌岌可危的桎梏。米卡杰忍不住深呼一口气，后退半步，目光左右徘徊在面前两位相同姓氏的年轻人身上，希望能够找出一点破绽，然而那两人脸上却一直保持着各自的神态，没有留下丝毫表演的痕迹。

“不，不对，不对劲……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

因为，接下来科纳兹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远胜过雷霆万钧之力，彻彻底底地震碎了米卡杰所剩无几的力气。

他说。

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不是黑魔法师？

“对不起，米卡杰，考尔比不应该这么说的，但是……但是……对不起，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啊。”

带着哭腔的嗓音藏着一抹笑，明明没有用刀子，但是心头的某一块血肉还是被活生生割剜了下来，淋下瀑布般的血流。金发的少年捂着胸口，吃惊地盯着泪眼婆娑的前辈，花了好久的时间才理解刚才他话中每个字的具体含义。然后，他闭上眼摇了摇头，一遍又一遍机械性地重复这个动作，就好像只要他不肯点头，那么所有他听到的都不会成为血淋淋的现实。

“别开玩笑了，前辈。”

这种无力的挑衅，米卡杰在修里身上已经看得够多的了，他也在侍奉欧克家的时候积攒了足够的应对经验。贵族家的熊孩子淘气，往往揍一顿就好了，金发的年轻人深深地吸进一口空气，不禁重新露出最灿烂的管家式微笑，并小心地把凯撒安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然而，就在他刚刚想抬起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就像以前整治修里一样，给考尔比也来一招友情破颜拳的时候，站在旁侧的科纳兹却更快地出手，稳稳地抓住了考尔比的胳膊，并将对方一把扯开。

在米卡杰加入黑鹰以前，科纳兹是参谋部公认的唯一正经人，在自己家里出手制止家人的无理行为，也确实符合他的风格。但是，当米卡杰听到他的老学长以官方的口吻，说出那句维护他的话的时候，他还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像是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家，紧绷的胸口忽然就松弛了下来，送出满腔的热气。毕竟他作为参谋部的新人，从来没有接触过黑魔法，能力又并不是很突出，心里也是担心过自己会不会显得格格不入，或者根本无法融入到这个团队之中。可是现在，听到前辈义正辞严地说出“他是黑鹰的人”以后，笼罩在心头的那片浓云便瞬间消散，迎来了清晨最明媚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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