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是一段无声的时光。然而这段时光并不漫长，没过多久，那名侍卫就踏着不带任何情绪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岗位。紧随其后出来的，是之前在安特沃尔特作战会议上见过的副官。只见那人挑起眉，简单地打量了一下来访者，随即露出礼貌性的微笑，并丢下一句过分简练的指引。

“二楼，左手边，一号审判庭旁边的休息室。”

不过如果要说实话的话，那么对于本次需要开庭审理的希洛奇少将案件，年轻的副官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他只是休息时，模模糊糊地从葛城桂木大佐口中知道，应该是几名少将为了争夺晋升的权力而引发的内斗。所以对此，米卡杰并不想做出任何评价，毕竟他清楚，只要扯到权力的争夺，那这背后的水就远远要比表面看上去的还要深。

对于米卡杰来说，重要的不是案件，而是审理案件的人。

而米卡杰也如自己所预想的，提前安排好了参谋部的工作以后，终于抽出时间暂时离开办公室，去往那座对于他来说无比陌生的威严法庭。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位小少爷虽然嘴里嚷嚷着自己可以轻松转到别的部门去，但是最后还是猜中了朋友的心思，并顺遂了对方的意愿。此刻，少年的姿态从容且坦然，而镇守两侧的守卫也终于忍不住地掀动眼皮，迟疑地盯着那枚耳钉审视了半晌，其中一位才卸下手里的长枪，谨慎地取过米卡杰手心中那件精巧的小饰品，转身进入法院大楼的深处。

“您好，我想找欧克元帅。”

金色的发丝稍稍晃过双眉，少年的脚步便平稳地停止于大门的门禁处。那里，透明的玻璃大门完整地呈现一楼宽敞的大厅，大门旁边的大理石柱子上，两个面无表情的白色天使浮雕分立于两侧，一边的天使手持着称量灵魂重量的天秤，另一边的则手持着一柄守卫正义的锋利圣剑，而法院的两名人类守卫也同那两个天使一样保持着挺拔的站姿，左右伫立在大门前，只不过手里握着的不是什么圣器，而是普通的驱逐长枪。当米卡杰走近，敬了个标准军礼的时候，他们动也没动，仅仅转动眼珠，飞快地斜瞥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降下手里的长枪，挡住了年轻人的去路。

冷冰冰的话语零落着深秋的萧瑟气息，盘旋于正义天使的注视之下。米卡杰听到后，简单地向两位守卫点头致谢，接着便平缓自己的呼吸，宛如奔赴战场一般，跟随着那名副官，往指示的位置快步迈去。

“我有预约的。修里·欧克少爷之前应该同元帅大人提起过。”

回想起昨天夜里，修里突然敲开自己宿舍的房门，一声不吭地取下自己耳朵上的耳钉砸进来，然后就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狐狸，扭头就走的模样，米卡杰不禁微微扬起嘴角，加深了一次呼吸之后，琥珀般的眼眸掠过一缕来自天空的淡金阳光。

细微的灰尘藏在灯光看不见的角落，流转出透明的漩涡。两边，高耸的墙壁夹出一条笔直的过道，没有装饰，也没有活生生的人，宛如一片寻不到足迹的荒原。而就在这段光秃秃的路上，其实米卡杰想过，也许如同修里所说的那样，提出协同调查的宪兵队不会对那个冰山一样的男人做出什么事情来，但是就目前形势来看，自己家上司终究是被扣留了那么多天，还没有消息，再加上军部高层本来大部分就和黑鹰关系不和，少年很难想不出某些落井下石的事情的发生。所以，即便休加之前说过，那个男人不想让自己操心，他还是按捺不下自己灵魂深处的忧虑，想着自己到底能做点什么，就像是当初，那个男人义无反顾地冲进教会把自己带出去一样。

除了重要场合的出席，元帅的每日行程是不对外公开的，因此最近唯一可以确定的军事法庭的审理，是一次不能错过的机会。如果说过错是暂时的遗憾，那么错过就是永恒的残忍，某种单纯的情感不知不觉被提纯为一抹银白色的烟霞，飘忽如缕，断断续续。米卡杰走过宽敞的楼梯，在路过大门紧闭的审判庭的时候，深深地瞧了一眼其后那无法参透的深渊，之后沉思了片刻，便在元帅辅佐官的指引下，穿过那扇临时休息室的胡桃木大门。

于是刹那间，温暖的橙色灯光渗过眼睫，在瞳孔中印上明亮的痕迹。呼吸之后，木头的香味驱散了肺部冷冽的空气，方正的房间内，一座元帅本人的白色人物胸像歪斜着摆放在壁炉台上，正对两个围绕茶几的真皮沙发。而在那更深的地方，便是一张书桌，没有人坐在那里，只有桌上堆叠着几份看上去很重要的牛皮纸卷宗，以及那枚小巧玲珑的红色宝石耳钉。

尽管如此，米卡杰也不恼，毕竟挡住任何可疑的来访者就是他们的职责。于是，第一次直接尝试失败之后，少年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从口袋里摸出修里给他的耳钉，放在手心递了过去。

火光边，金色的发丝恭顺地垂落在脸颊两侧，米卡杰盯着脚下的绣花地毯，喉头上下滚动了一次，心里不免开始有点怀疑，自己向欧克元帅问寻宪兵队的情况到底是不是一件有利的决定。

“哈，这么说倒是生分了。毕竟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倒是今后在黑鹰里，犬子还要承蒙你的照顾。”

俯视的目光从半空中坠落，那位元帅大人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已有皱纹的面庞上明明挂着笑容，却让人品不出任何真诚的笑意。随后，他盯着米卡杰，口中抑扬顿挫的话语停顿了几秒，便漫不经心地转到书桌边，等到俯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园艺剪后，才转变语气，继续说了起来。

“自己来说说吧，你这次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若叶身为地位崇高的蓝血贵族，他没有开口让少年起身，金发的少年就不得不一直跪在地上回应上位者的所有命令。这种表示忠诚的姿势并不怎么舒适，因此，在命令式口吻的有意打压下，米卡杰不禁抿起嘴唇，踌躇了一些时候，才敛起眼睫，用大面积的阴影隐去容易暴露心境的外在表情。

“是，若叶·欧克大人，感谢您的慷慨。此次贸然前来，是为前几日教会和宪兵队对阿亚纳米大人提出的协同调查一事。在下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为担保，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所以想请您……”

经过这几日的酝酿，某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只需要稍稍组织整合，就能流利地从舌尖弹出圆滑的抛物线。这种话在某位银发的参谋长面前绝对没有任何效果，但是对欧克这个姓氏的人来说，却是非常的受用。所以，米卡杰跪在那里，一边陈述着自己如此唐突的理由，一边偷偷地用余光观察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的神情变化，却没想到对方却像是突然发现了自己新的特长，只沉浸在修剪枝叶的乐趣之中。

此刻，壁炉燃烧出来的火焰在墙壁上跃动着诡谲多变的影子。米卡杰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声音，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他只听到，剪刀闭合时发出的咔嚓声突兀地闪现又消失，就像是一个灵魂在这个世界上突然地诞生又骤然灭亡。

“嗯，你继续说。”

发觉到房间里渐渐失去了人声，若叶也依然悠闲地托起一片发黄的叶片，持着剪刀的另一只手稍稍用了点力，那片不符合心意的叶子便从空中被弃落进尘土，容不得半点呜咽。欧克家蓝色的眼眸清晰地注视着整个过程，但也仅仅是客观地反映，即便是在收割这个动作发出清脆声响的瞬间，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悲悯的情感。

金发的少年见状，随即噤声不语，将剩余的话都淹没于温暖的空气中，给双方留下足够的遐想空间。而元帅大人对于这种谨慎，不知是恼怒还是无奈，丢下一声轻叹，然后厌倦地把园艺剪扔到桌子上，像是猛然间想起自己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将目光毫不隐藏地投向了一动不动的年轻人。

“你知道今天审理的案件是什么吗？”

没有窗户的干燥空间里，也没有微风去吹散渐渐攀升的温度。等再次开口，蓝色的眼瞳的边缘便时不时晃动着火焰的侵袭。和蔼可亲的长辈的形象迅速褪去，若叶微微眯起眼睛，紧紧追逐着少年深埋的目光，而那眼尾的皱纹也顿时显得深刻了许多。

“纳毕奇在自杀前留下遗书，说自己为了得到军队最高权位，和希洛奇合谋，打算暗杀我和欧吉。哦，欧吉，欧吉当然也不是无辜的……听起来荒唐吗，瑟雷斯坦因的孩子？你需要知道的，这个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按照现在的风向，下一任的元帅最有可能就是从这三个人之中诞生，即便他们只是小小的少将。”

略带嘲弄的声音如同过境的巨风，在米卡杰的耳畔掀起一阵澎湃浪涛。少年即使没有抬头去看，也能感受到对方朝着自己靠近的脚步，以及那平稳叙述的声调背后，藏匿着的黑暗深渊。他不禁攥紧扶在膝盖上的手，忍耐着肌肉酸痛的同时，继续安静地聆听着自己可能并不应该听到的话语。

“这只不过是一场闹剧，瑟雷斯坦因的孩子。他们这么急着想得到我的位置，因此组成联盟，但是他们却又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现在只剩下欧吉一个候选人了，或者以后一个也不会剩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最终，米卡杰听到对方的声音悬于自己的头顶，犹如一柄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以将自己劈成两半。刹那间，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少年整具身体，他毫不费力，就可以望到那对近在咫尺的鞋尖，但是无论怎么努力地进行揣测，也无法理解这个要塞里每天具体发生的真真假假。

如果真要定下一个结论，那么只能说，温暖的房间实在不适合理性的思考。思维混乱中，米卡杰咬了咬后槽牙，依稀从那位元帅的口中，拼凑出一些事实。或许真的如同对方所说的，那三位少将意图刺杀元帅，但又因为某种原因出现内讧而自相残杀，只剩下伪造纳毕奇少将自杀和遗书的欧吉少将成为最后的赢家。然而，宛如找不到支点的杠杆，这一连串的阴谋诡计总感觉缺少了点什么东西，始终无法形成完整无缺的线条。

至于若叶提出的问题，困惑的米卡杰就更觉得云里来雾里去，找不到半点头绪。

“因为下一任元帅的第四位候选人，是阿亚纳米。”

但好在，那位欧克家的掌权人似乎早已洞悉少年心中的茫然。经过漫长的铺垫，故事临时的结局终于为第一篇章画上了完美的句号。若叶深深地凝视着低头不语的金发少年，缓慢而又平淡地用言语排列出他所看穿的真相，直到发现少年陡然僵硬的躯干，波澜不惊的脸上才露出隐晦的微笑。

“很抱歉，我不太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米卡杰只能实话实话，尽管在外人听起来，总像是在包庇什么人。膝盖下的地毯因为长时间受到挤压而凹陷出浅浅的坑，少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时间也理不清自己是否已经掉进了一张编织过的网络之中。

“那就看看你的四周吧，这些都是欧克家已经得到的，但又不应该仅限于此。况且，离我退休还有很长的路，这就闹腾成这样——钱袋子破个洞是难免的，那些永远离开我们的，只能证明是被淘汰的，欧克家要做的，就是牢牢掌握住剩下的所有金币。其实，我本想让修里成为阿亚纳米的副官的，这有点冒险，可我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会保护好他的。所以，你是个好孩子，你能明白的，对吗？”

这下，顺着元帅的话语，跪在地上的少年终于可以缓缓地抬起头，却在那一瞬间，正好迎上对方幽深的视线。壁炉里火焰的颜色比发丝的淡金色更加浓烈，火光投射在保养得当的头发上，就像是真的有火苗在那里尽情地燃烧。倘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自焚其身，不知为何，米卡杰盯着面前这位早已站在军事权力顶峰的男人，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却是这样的感慨。

而与此同时，他也稍微有点明白了，欧克家的贪婪究竟有多大，或者说，为了维持这份庞大的贪婪，欧克不得不顶着风险继续博弈。欧克家掌握着军队中的话语权，平时垄断的黑珠石生意给这个神之家积累了无尽的财富，处于这个阶段的他们早就没有退路，而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揽拢他们认可了能力的人才，至于揽拢不了的，那也毫不留恋。

这次宪兵队的事情，欧克就是想借此机会卖出一个人情。可是，他又凭什么有自信，觉得自己接下来一定有希望能够拉拢到黑魔法师的心？

想到那位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丢进黑鹰这个黑魔法师堆中，一边充当着示好的信物，一边不知不觉担当起监视者身份的笨蛋少爷，米卡杰顿时觉得屋子里的气温仿佛骤降至零点，手脚冰凉，分配了一点注意力，才隐去了自己皱眉的动作。

于是一时间，一高一低的两个位置上，两双对视的眼睛静默在无声之中，就连呼吸都要刻意放缓。仿佛在相互试探底线，他们就这么僵持了半晌，金发的少年这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见他深深地倒吸一口冷气，紧绷的脸庞稍显稚嫩地掩埋掉自己内心的波澜起伏，自胸腔深处震动而出的声线也竭力平稳因紧张而带来的颤抖。

“那么，您想要我做什么？”

余音虚浮地荡漾在摇曳的火焰之中，很快便能撞碎于四面墙壁的围拢。金黄色的发丝拂过眼睫，少年迟疑地眨了眨眼睛，浅浅的笑意就在他面前的男人身上缓缓浮动起明晦不定的光影。

然后听到他说。

“你主动来这里和我进行了一场只有我们两人的愉快交谈，这就已经够了，我的好孩子。”

在这间装饰典雅的休息室里，亲切自然的口吻混合着淡淡的木漆味，不疾不徐地飘散在漫长的时光之中，只留下一丝丝带有训诫意味的尾音。若叶穿着缀有金色绶带的军装，耳垂上与修里相似的红色耳钉凝聚着低调的光芒。早已步入中年的他站在那里，随意地说着些家常的话，可是那周身的气场却没有撤下去半分，甚至仅仅只需一个睥睨，就能让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不禁呼吸一窒，赶紧按照礼仪单膝跪地，低下头向对方行了一个骑士礼。

“感谢您的认可，若叶·欧克大人。是我应当早点来拜访您的，请您看在瑟雷斯坦因侍奉多年的份上，原谅我的疏忽。”

跳跃的火苗映射在少年的面庞上，临摹出柔和的线条。身后的副官在离开前，体贴地将房门关好，而米卡杰平移了下自己的视线，才在房间角落的一株绿植盆栽边，看见了欧克家的那位元帅大人。

众所周知，现任的帝国军元帅是若叶·欧克，也就是修里的父亲。而对于现在拥有士兵身份的米卡杰来说，这位站在帝国军队权力顶峰的男人，不仅仅是自己的长官，也是曾经以自己以男仆身份侍奉的雇主。从前，少年在欧克庄园里也与这位元帅大人接触过，只觉得那是一位还算是体恤下人的贵族老爷，可是如今，当他在这里单独与这位贵族面对面的时候，莫名的紧张还是顺着脊椎蔓延到四肢，瞬间冰凉了皮肤。

第二天，军事法庭如期开庭。

“啊，你来了。”

木柴燃烧的声音浸泡在温暖的灯光中，融化为暖人心脾的温度。很快，那边，专注于植物研究的男人便转过头，打理细致的淡金色头发下，海蓝色的双眼正噙着一抹和蔼的笑意，细细地端详着面前的年轻人，就像是许久不见的家人，想要急切地从晚辈身上观察出成长所带来的雕琢。

“说起来，上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应该有三四年了吧。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之前就听说你通过了了毕业选拔考试，本来应该为你庆祝一下的，但实在是没匀出时间。不过，老瑟雷斯坦因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你说是吧，老瑟雷斯坦因的孩子？”

霍普鲁克要塞西区第五单位的广场上，没有过多的绿化装饰，也没有人来人往的繁忙，只有一栋悬挂着天平徽章的白色裙楼稳稳地屹立于正中央。尽管建筑整体并没有超过十层，同周围高耸入云的办公楼相比显得十分渺小，但是那宽广的占地面积却像是坚固的磐石，牢牢地扎根于地面，让每一个面对的人都产生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和敬畏感。

军事法庭的威严已然分明地凝固在门厅的高柱之间，此刻，好几天没有离开中央办公区的少年人迎着晚风，站在通往正门的道路前，军装镶边的下摆在腿后扬起有规律的黑色波涛，随后深深地吸了口气，便抬起脚跟，朝着法院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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