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咒完全没有充足的时间展开，口腔里的惊呼声同样也未凝结成形。伴随着易拉罐扭曲变形的响动，这股出乎意料的冲击从天而降，让少年人被迫顺着力的方向，跌倒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完全没反应过来的米卡杰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座山给压住了，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没事吧？”

这当然不是因为厌倦了现在的工作生活。只是对于他来说，权谋实在不是他所擅长的。比起花功夫去相互揣测心思，他倒更希望自己的力气能够花在更加值得的地方，比如说陪伴陪伴家人朋友，或者研究研究炒面的第十种做法。

所以有时候，他也很佩服他的那位上司，竟然能游刃有余地穿行在那么多老牌贵族的明枪暗箭中，还没有跪下。

倘若说春日是娇艳欲滴，夏天是茂林浓深，那么到了现在这个时节，就是天高日回，烟霏云敛。那些归途的孤鸟，那些飘摇的黄叶，都在淡色的天幕下，零落成漫长岁月中人类共通的泪滴，即便是向来推崇乐观主义的少年人，离开巍峨的法院之后，对着面前清寥的冥茫，也忍不住同那些多愁善感的诗人一样泄了口气，眼底隐约挂出了抹不开的倦意。

然而，这份微不足道的情谊还没来得及跟着饮料一同酝酿出畅爽的味道，一阵吵闹的叫喊就从头顶掉落，打断了少年的动作。米卡杰立刻抬起头，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没看清天空的模样，一团奇怪的白影就已经摔到他的身上。

稍微有些甜腻的液体顺着食道一路滑落，细密的气泡就在温热的身体内部杂乱无章地抖动出独特的口感。这种清爽的饮料放在几个月前还是消暑的良品，可到了深秋，多少有点让人禁受不住那股凉意。米卡杰坐在那里，喝下去半瓶，就被呛得咳了好几声，然后默默地把饮料放到一边，托着下巴，毫无目的地凝望着要塞里那些似乎能蔓延到天际线的高耸楼群。

还记得以前，无论哪一世，在陆军士官学校的时候，他都会拉着泰德寻一处僻静的地方，一起晒着太阳，一起仰望中央浮岛上这座森严要塞。那时候他也经常买这种饮料带给那个矮个子少年，因为他知道，等他们尽情地畅想完未来的军旅生活，恰好可以喝完这种中等分量的饮料，然后赶上下一堂课的上课铃。

眨了眨眼睛，呆滞的呼吸之间，趴在地上的少年有些茫然地看着身体下石砖的纹路。他的双眼看见了事实，大脑却迟钝地陷入空白之中，处理不了当下的突发情况，只有等到自己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上方再次响起一阵关切的话语，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被一个突然掉下来的人给砸到了。

艺术家会说这是一种残缺的美，而米卡杰只能只能归因于这容易令人伤春悲秋的沉闷季节。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柔软的发丝顺着风的方向，掠过扇动的眼睫，少年笑了笑，便举起易拉罐，犹如晚会上嘉宾的举杯，要敬远方那不知在何处的朋友。

“哇啊啊，小心！”

一时间，忘记去确认自己身体是否存在损伤情况，被压倒的米卡杰第一反应竟然是以为某位太阳镜少佐又一次光荣犯事，被人给一鞭子抽了下来。但他很快又想起来，黑鹰里唯一能够镇压哈士奇的那个银发男人还没有回来，而且按照常理来说，正常人跌下楼的话，应该不会还活蹦乱跳像个没事人一样去关心受害者。于是，疑惑与好奇共同发酵出强烈的诱惑，让少年人迅速回过头，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在坠楼这件事情上竟然能和黑鹰那位永远打不死的少佐相抗衡。

而紧跟其后的那一刻，随着眼瞳的微微收缩，少年的视线经过对焦，很快便清楚地显映出人形的轮廓。只见一个皮肤白皙的年轻人正狼狈地跪在自己身边，黄褐色的眼瞳左右打量了几下，神情似乎有些紧张。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风的缘故，那人戴着蓝色发箍，金色的长卷发却以一种奇怪的螺旋形状垂挂在脸前，就像是一盆泡面被人故意掀翻，并粗暴地盖到了他的脑袋上。

广袤无垠的天空被密集的大楼分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寡淡的阳光从云层后缓慢地漾开。与此同时，米卡杰不禁屏住呼吸，注意到了对方身上那件干净宽大的白色主教法衣，以及脚边看上去就很重的银白色法器。

只是当初他们口中的未来，似乎总会带着一点缺憾。

“呃，您没事就好。不过，主教大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好像还是……从楼上掉下来的？”

上扬的句调带动无限的激情，如果不是举起手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少年觉得这位阅历丰富的主教大人堪比学校里的生活老师，还可以就着一个话题连续说上好几十分钟。米卡杰忍不住抬起眼睛，往上望了望数不清有多少层的大楼，又低头看了看面前发型怪异的年轻主教，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正常成年人从楼上掉下来。

“哦，其实我是接受了皇室家政官的委任邀请，临时接管圣奥古斯特大教堂的工作。正要去政务厅，用这个。”

那边，听到少年的困惑，金发主教站起身，转了转眼睛，随即停止自己的夸夸其谈，并满脸理所当然地拿起他那十字架形状的法器，立在地上，然后潇洒地一松手，任凭法器倒落，杖尖随机地偏向某个方位。

“我一路跟随神的指引，嗯，没错，就是这个方向。”

即便不是宗教人士，米卡杰也清楚，法器都是由专门的工匠使用特殊金属锻造而成，一套下来虽说不及贵族大家庭一天的用度，可对于普通人来说，也算得上是值得好好保养的物件了。然而面前这个主教，随随便便就把法器当做指南针乱丢，是否失礼暂时不提，光是这行事做派，就简直和生为纨绔的笨蛋修里差不了多少。

呼吸间，冷瑟的风吹动脚边的一片枯叶，被压扁的易拉罐罐口还挂有一滴透明的饮料。与此同时，顺着法器指引的方向，金发少年远远地望着处于与皇室完全相反方向的人工湖，不禁微微地叹了口气，终于认清了身边那人身上另一个路痴的属性。

哎，等等，像修里？

突然意识到什么的米卡杰顿时转回脑袋，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观察起这位金发的主教。只见自然的光照下，长卷的发丝泛动着淡淡的光泽，细长的眼形则经过翘起的眼睫的修饰，流露出狐狸般狡黠的情态。少年不禁挑起眉，不动声色地朝着侧边探去身子，当发现了发丝后若隐若现的圆形耳钉，随即又张开口，发出了更加疑惑的轻叹。

“虽然有些冒昧，但是，可不可以请教一下您的姓氏？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欧克家的人从来只有政治家和军人两种身份，虽然之前，与修里同辈的孩子中有一位好像是投身去往了教会，但是听说那位小少爷的父亲现在依然为自己不争气的儿子谋划着宫廷职位。所以，片刻过后，金发的少年仔细斟酌了一下词句，轻声提出了自己的困惑，免得因为太唐突而冒犯到对方。而话音未落，尽管有所掩饰，少年依旧能轻松地发现，那位主教脸上得意的神情立刻僵硬成法院大门前的两具雕塑，仿佛只需轻轻一戳，就能破碎成工地上的渣滓。

“哎？那你，你叫什么？”

紧张的表情还没有离开多久，就被重新拽回到那位主教的脸上。他有些慌乱地捂住脸，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反而说出了一个差不多的问句。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令米卡杰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迟疑了半晌，想不出这位和修里长相性格都差不多的主教背后，能藏有什么阴谋，于是便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坦然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却不曾想，那位主教脸上的表情再次来了个极速大翻转。只见遮住面庞的手掌张开，淡淡的阴影当中，黄褐色的眼眸便透过指缝，忽然迸射出锐利的光芒。他沉静下来，惊恐彻底地离他而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渐渐上扬的嘴角，以及快要溢出的喜悦之情。

“啊，原来如此。今天早上占卜的时候，神说我会找到要找的东西，果然没错啊。不过，竟然是瑟雷斯坦因家的孩子，这下真是有点麻烦了。”

刹那间，周围的光线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剥夺。那个主教站在那里，犹如高大的神祇，朝着米卡杰伸出了手，指尖轻轻抵在少年的额头上，彻骨的寒意便渗透手套的布料，紧紧贴着少年的皮肤。米卡杰根本来不及听清楚对方的喃喃自语，就觉得浑身一软，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坠入了漆黑无光的境地，瞬间隔绝了五官的感受，以及大脑的思维运转。

仅剩下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空灵地回荡在冥冥之中。

“虽然很抱歉，但还是请让我来好好看看你的过去吧。”

“我当然没事。身为巡回主教，从山顶往下跳都可以，这点高度对于我来说完全没问题的。”

所幸这里算得上是个不起眼的角落，附近没有其他人路过，自然就没有引发骚乱。而那位主教也因此获得机会，像是舞台剧的首席演员，可以稍稍抬起下巴，对着刚刚为他倾倒的观众，以骄傲的神情，滔滔不绝地吹嘘起自己的环游世界的传奇经历。莫名其妙成为听众的米卡杰顿时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面前那副表情好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我，我没事。”

恍惚间，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米卡杰盯着对方愣了愣，随即心存戒备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手肘处微微泛疼，可能会生出淤青，除此之外，衣服没有破洞，身体其他部位并没有因为这次冲击而受到损伤。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然而少年却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毕竟在防守森严的霍普鲁克要塞，虽然部队编制中有设立随军牧师这种职位，但突然冒出一位陌生的主教的话，还是太不正常了。

米卡杰回去的路上，天地之间刮起了好大的一阵风。

况且，是在第七区教会向军方提出协同调查的这段时间出现的。

“那您呢，您没事吧？”

尽管这样迟疑了片刻，米卡杰眨了眨眼睛，最终依然放心不下对方的身体情况。他挠了挠后脑勺，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过度警觉，同时又不那么刻意随和。而那位从天而降的主教同样是放心一样地松了口气，用手背扶了扶快要遮住半张脸的卷发，随后扬起嘴角，狐狸似的双眼顿时闪烁起明亮的光芒。

想着刚刚元帅对自己做出的承诺，暂时可以不用再担心宪兵队事情的米卡杰停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前，摸出硬币买了一罐碳酸饮料，便坐到无人处的路边长椅上，一边看着对面大楼里来来往往的军人，一边扳开拉环，并听到了气体窜动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嘛，只要尽力就可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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