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鬼谷之中如果还有谁没有趁着过年得个清闲的，只剩鬼谷先生一人了。

阿瑶曾与盖聂说过，鬼谷先生在这世上已然无亲无故，就像是漂浮在世间的一股游魂一般。盖聂当时眉尾便抽了抽，告诫她不可如此形容他人。

阿瑶每年最期待也最害怕的便是这除夕，她生下来无父无母，一直尊师如父。到了这种合家欢聚的节气，鬼谷子能明显感觉到平日里心都飞到小镇上的小姑娘此刻是不愿出山的。

鬼谷子是纵横家，但并非是铁石心肠，他心中明白阿瑶其实很孤独。每年上元节的灯会她从不闹着自己要一起去，常常和自己说着下山去了，其实好几次都是坐在擎天木下远远地看着远方的灯火出神。

然后就到了除夕。

“小庄。”盖聂跟卫庄也打了个招呼，对方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她希望以后会有人愿意陪她一辈子，每年一起去逛上元灯会。

今年的除夕，阿瑶反常地起了个大早。盖聂和卫庄也没有课业任务，起来后便见到穿着新衣裳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样的阿瑶在鬼谷中四处忙活。

其实阿瑶说的并无问题，鬼谷子也曾是数十年前搅动风云变幻的英雄豪杰，可叹高山流水难觅知音。在权力与生死之间，可以谈得上相知的竟是那些已经死去的可敬对手，从权力高台走下来的每一个胜者，脚底往外都渗着鲜血。手中相依为命的只有兵器和财富--那一群冰冷的东西。

只见她看了盖聂一眼便摆了摆手，“聂哥哥你们难得休息，好生歇着罢！”

盖聂点点头，转头一看果然卫庄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阿瑶刚刚的话显然是对他们二人说的。

团圆饭讲究好事成双，菜要做双数。还有一些很有寓意的菜一般人家也是要做的。不过鬼谷的团圆饭向来时阿瑶做主。她想来想去捣鼓出十个菜名，想着图个吉利。

可想得容易做得难，十个菜的食材所需众多，阿瑶一个人怎么也搞不完了。手里揉面的同时，丹田发力，转头朝着厨房门外面运足了内力：“聂哥哥！你把卫庄带过来！”

鬼谷的上空便回荡着，

“阿瑶，可有什么需要我......”盖聂向她招手正要帮忙。

“......”卫庄的脸一下就黑了。

“好啦就这些你们快些去罢一个时辰内回来！”阿瑶朝他们挥了挥手转身就钻回厨房了，里面就传出了咔擦咔擦的切菜声。

原地盖聂看了眼卫庄，卫庄看了眼盖聂。

卫庄一挑眉：“师哥，不如我们比谁买好东西先回来如何？”

盖聂一皱眉头：“小庄，我感觉此事一定不是你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二人运轻功下山脚程极快，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已经到了镇口。此时的小镇与当初自己跟阿瑶来的时候判若两地，街上的人是当时的数十倍，仿佛所有人倾巢而出。街边多了许许多多的小贩席地而坐或者扛着挂满小玩意儿的竹架子四处吆喝。从街角嬉闹的孩童、店里挑选首饰的妇女到巷尾结伴而行的不同府邸的丫鬟小厮，整座小镇可以说是十分喧嚣了。

盖聂与卫庄定定地站在原地，是谁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小庄，半个时辰后见。”

盖聂到底是师哥，调整好心态迈步走进镇中。留下卫庄在原地心里问候了阿瑶数遍。

远处山上的厨房内，阿瑶用力打了个喷嚏。

半个时辰后，还是那个小镇口，来来往往的人依旧很多，却不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盖聂与卫庄两个人竟然都未出现在约定的地方！

盖聂刚进城后发现阿瑶说的第一个十字道口其实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细致的盖聂发现从刚入城开始的第一条窄巷子便可以和中央大街构成十字口。原本平日里完全可以根据人的聚集方向来判断，此刻城中几乎人挤人，即便用听声辩位也完全没办法找到方向。

他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比起要去小镇另一边的小庄要充裕很多，他便放慢了步子在人流之中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搜索。

可惜，他的计算是赶不上变化的。

盖聂绕了约莫快要一盏茶的工夫才找到鱼市的所在，这还则罢了。

因为赶上过节鱼贩的数量是平时的数十倍！因为今日挨家挨户都需要鱼，所以今日卖鱼可得暴利，好多不会下厨的丈夫都敢清晨摸黑去附近的冻湖和溪流中抓鱼。

云梦泽是远近闻名的水乡，小镇附近的溪流极为丰富，结果今日鱼贩就有数十人，还人人收获颇丰，摊位更是数不胜数。

盖聂不比阿瑶，他不知道张小哥平日里在哪里卖鱼，这么些人估计少说也要有十几个“张小哥”。他怕小庄等急了只能迈步向靠自己最近的一个鱼贩走去。

他站在摊前，周遭都是叫卖声。他开了几次口，声音都如滴水入海没有一点回应。

盖聂只能凑得再近些，他蹲下身来问对面的小哥：“请问您认识张小哥么？”

鱼贩正是在赚钱的当口，哪有心思理他？“不认识不认识！”赶紧把盖聂打发了。

盖聂以为此行不会有差错，就没有带钱袋下来。可如今，他叹了口气，只能在茫茫人海里寻找那位张小哥了。

像这个鱼贩一样接连好几个鱼贩都不愿搭理盖聂，要么打发他去找别人，要么干脆就开口就骂道：你这人来鱼市不买鱼，找男人你去下条街的醉仙楼啊！

未来的剑圣，鬼谷传人盖聂少侠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深深的无力感。

好歹后来是在巷子里找到了张小哥，小哥听见阿瑶的名字立刻想了起来。他对着盖聂一指边上的一筐加他直接去里面拿一条走，然后被夫人了一声叫转身就溜回铺子里了。

盖聂站在那一筐翻着白眼的鱼前面，反复回想着阿瑶说的话。

“三斤半的鱼最好是肚子里有崽的。”

盖聂看着面前着一条条大小差不多的翻着白眼的鲤鱼，犹豫了片刻还是挽起袖子伸手拎着鱼尾巴抓起一条，托起来感受了一下重量，想了想好像轻了些，就又轻轻地放回去。

如此反复几次下来，尽然还是感觉第一次那条更接近三斤半，他又拎起最开始那条鲤鱼摸了摸鱼腹似乎没有崽子在里面，轻轻把鱼又放了回去，俨然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不能怪盖聂，他没亲自买过鱼，对鱼的斤两、有没有带崽这种情况真的看不出来。

他认真地和面前这筐鱼对视着，殊不知边上的鱼贩正对他指指点点，还小声说着这人是不是傻的连条鱼都不会买。

盖聂耳力好，听进耳朵里倒是不恼，反倒开始佩服起阿瑶小小年纪就懂这么多。

直到一旁的老翁看不下去了，拍拍屁股起身往张小哥的筐里看了一眼，“年轻人要买什么样的鲤鱼？”

盖聂老老实实回答：“三斤半的最好是肚子里有崽的。”

老汉伸手就从筐里拎出一条：“小伙子没买过鱼吧，看你相貌不凡平时家里肯定是被人伺候的那个，今日是出来帮夫人买菜罢。老头子我看你耽搁了好久了，拎这条回去准不会被骂的，快回去罢！”

盖聂正要开口反驳说自己是出来帮师妹买的，又想了想鬼谷派平时低调行事，他还是没说出口。最后谢了老汉便朝镇外走去。

另一边卫庄的处境也算得上难忘了。

他进城之后直奔城西，方向倒是没问题，只是一路上有无数个荷包堪比暗器般朝自己飞过来，还有无数个精细打扮过的少女走过自己身旁时“不小心”扭到了脚眼看就要跌进怀里。以至于卫庄的脸色到了城西之时已经黑得无人敢靠近了。

他算计着已经用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赶紧走到肉市那里。

“卫庄，猪五花和牛上脑肉各二斤半挑新鲜的！”阿瑶的话在脑中响起。

今日的肉市相比于鱼市没比平时大多少，只是来往买肉的人很多。和鱼市不同，鱼市几乎都是男人去买，女人们今日即便下厨也是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身上都是各种香气，所以寻常人家的女人都领着孩子来肉市这边买肉。

其实买肉的学问比买鱼多，肉贩子总是爱将好卖的部位卖出去时再“不小心”带一大块精瘦肉，或者你不提前说好，要五花人家就拿瘦五花给你，炒出来的菜不够香就罢了瘦肉还压秤！

卫庄此刻便在一大群少女到妇女到老妇人如有实质的灼灼目光中黑着脸找小李哥家的铺子。

他站在肉市里最靠边的一家肉摊前，正在挑肉的女人们立刻两眼放光，如同看到肥肉的母狼一般，立刻开始和身边的姐妹窃窃私语：“哎呀，你快看这小郎君长得可真是俊啊！是不是比上一条街卖果的小哥俊俏多了！”

另一个赶忙回应道：“是啊是啊！我生在咱这小镇里十几年都没见过样貌如此出众的男人！”

边上有凑过来一个悄悄地说：“哎呀你们两个都别想了，你见过哪有年轻公子自己来这地方买肉的？我看这位衣着不凡，肯定是被自己家里那位赶出来买肉的！不知道谁家闺女这么有福气哦......”

卫庄练武耳力相当好，这些流言全都争着抢着灌到耳朵里。他眉头拧地更紧，整个人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样。

可惜爱说闲话的女人最不会干的就是看人脸色，她们还在喋喋不休，把边上买肉的小哥吓得刀都拿不稳了。

“这、这位爷......您要买什么肉......？”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想着说些什么赶紧把这尊黑面神请走。

“这里有没有姓李的肉贩子。”卫庄看着面前已经抖似筛糠的小贩，将对那些女人的怒气全都撒在了这位无辜小哥的身上。

“有...有？！”小贩吓得声音都变了，连忙扭头朝里面尖着嗓子喊了一声：“小小小、小李！！！”

话音未落里面传来了七八声回答，七八个“小李”都看向这边。

未来的流沙之主，鬼谷传人卫庄少侠，此刻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终于在前七个“小李”都被吓得直摇头后，卫庄在巷子最里面找到了那位“小李哥”。

五斤的肉被老老实实明明白白地收拾好包好，小李哥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黑脸公子，低着头赶紧挑的都是最好的肉，平时那些坑人的小伎俩统统抛置脑后，哆哆嗦嗦地双手举到卫庄面前。

卫庄没买过肉，这种聒噪非常的地方他不想因为肉不对再来第二次。

“这是你这最好的肉？”

此刻卫庄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李哥，小李哥被他吓得简直要跪下了，“是是是的公子，最好的全给您了.....”

如此卫庄才提着肉离开了，小李哥再抬头看才发现桌上的一锭银子！手里紧攥着这块“宝贝疙瘩”一屁股坐在地上。

盖聂与卫庄最后在城门外会合已经过了约定时间一炷香的功夫，盖聂在城门口一脸朦胧地吹着凉风，看见不远处脸色前所未有的黑的小庄提着肉朝自己走过来。

二人相顾无言，加紧回了鬼谷，一路无话。

阿瑶看着神色比刚练完功还累的纵横二人，不解地歪了歪头。

“东西买的都对！谢啦。”说罢提着鱼肉便进了厨房。

“小庄......”盖聂刚欲开口，便被卫庄打断了。

“闭嘴。”

是夜。

鬼谷的饭桌上难得聚齐了四人，就连一向爱安静的鬼谷子都被阿瑶拉过来了。

阿瑶端上满桌的饭菜，挖出自己在院中埋的桃花酿，给先生倒好。

随着山下酉时升起的烟火，阿瑶举起杯以茶代酒。

“聂哥哥，卫庄，这是你们在鬼谷的第一个年。阿瑶很喜欢你们，希望你们在下一年里继续努力修炼，学有所感。入了鬼谷，你们便都是阿瑶的家人了，今后无论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祝你二人剑术早日登顶，早日觅得良缘！”

阿瑶站起来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很是痛快地砸了砸嘴。

接下来是鬼谷子，对盖聂和卫庄也说了些祝福之语。

盖聂和卫庄纷纷谢过，盖聂代卫庄说了些感激之言，二人一同敬鬼谷子一杯。鬼谷子笑着点了点头，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阿瑶端来一盆炭火，又打开一块手帕，里面是当时立秋的秋桃果核。

卫庄眼中一闪，那时的果核原来她都留起来了。

阿瑶将已经干了的果核放在掌心，双手合十，面对着火盆，心里默默祈祷四人平安顺遂。

火光映照着阿瑶还略显稚嫩的脸庞，竟有一瞬间在三人眼中，阿瑶竟像是天上的仙子一般出尘可爱。

她一抖手，将果核丢进火盆，炭火立刻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仿佛真的有神明赐福一般，屋内涌动着浓烈的暖意。

鬼谷的来年，注定是个平安年。

饭后盖聂留下来帮阿瑶收拾，阿瑶一边刷碗一边夸奖盖聂：“聂哥哥你这鲤子买的真不错！斤两丝毫不差还是条带崽子的，鱼肉肥美，相当好！”

盖聂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白天的经历还是摇了摇头没说出来。

“我倒是有些意外，卫庄他买的肉竟然是上上品。哎，本来叫他去买我都后悔了，聂哥哥你不知道，这肉贩子特爱占人便宜，卫庄倒是真有些厉害。”

想着小庄刚刚明明很想留下了，却硬生生走掉了的样子，盖聂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二人收拾完，阿瑶就要回去了。

盖聂突然叫住她，阿瑶一回头。山下守岁的烟火正好升起在空中炸开，阵阵爆竹声从远方传来。盖聂的目光在烟火的熏染下格外柔和，阿瑶竟一时看呆了。

“聂哥哥！”她脱口而出，“你们陪我过的这个年，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次！谢谢你们！”阿瑶扑向盖聂，此时的盖聂似乎一瞬间褪去了那股淡漠和疏离，她伸手环住盖聂的腰身，把小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

盖聂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的手该放在哪里，最后还是有些不知所措的默默阿瑶的头，轻轻对她说：“我也是，谢谢阿瑶。”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小老虎的布偶娃娃，是他在等卫庄的时候看到的，想着跟阿瑶很称便买下了。

阿瑶愣愣地看着盖聂掌心的小娃娃，一时之间不敢伸手。盖聂以为她不喜欢，谁知小丫头直接趴在他怀里哭了出来！

“聂哥哥！啊呜呜......除了爹，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阿瑶从来没管鬼谷子叫过爹，因为她只敢叫那个人先生，此刻心里真的太开心太开心了，便完完全全将自己心中一直所想的喊了出来。然后趴在盖聂怀里哭了个痛快，抱着那只小小的布偶老虎说什么也不撒开。

远处。

鬼谷子看着那个在聂儿怀里哭地毫无形象可言的小姑娘。

他本来只是出来兜兜风，却看见卫庄在这边默默地看着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听到了那一声迟来了太多年的“爹”。

他从不许阿瑶叫他别的，阿瑶一直很听话，从小到大一声声的叫他“先生”。他杀伐果断多年，此刻竟有些想要落泪。

他看了眼身边的卫庄厉声道：“你若是真的要纵横天下，便不要去招惹阿瑶。以你的身份，以后定会有人愿意为了你赴汤蹈火、前赴后继。阿瑶心思单纯，不可被至信之人利用。我此刻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告诫你，小庄，好自为之。”

卫庄看向鬼谷子，此刻，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眼中，竟然涌动着一种称之为怀念的情感。

鬼谷子走后，他看了看远处还在啜泣的阿瑶，眼中神色不明。阿瑶情绪稳定了转身和盖聂告别，也转身离开了。

盖聂怔了一会才听明白阿瑶话中丰富的内容，点了点头。

“卫庄，你去城西那边的肉贩子那里买些肉回来记住了是肉市里面的小李哥家的猪五花肉还有牛上脑肉各来两斤半记得付人家钱过节人家要是忙你就别去打扰人家把钱扔那就行记住我要的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不可太瘦不可太肥去掉肉皮还有牛肉一定要新鲜的记住没？”

“聂哥哥，你把卫庄带过来---过来---来------”

整个硅谷都回荡着阿瑶的“命令”。阿瑶对这超乎预计的成效很是满意。

那之后的数个节气在鬼谷的冬日里转瞬即逝。

不过一会盖聂和一脸不情愿的卫庄便出现在了厨房外。

阿瑶正好揉完面，将面团放入陶碗中，盖上竹盖再用一大块布包的严严实实。

她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手，转身走出去对盖聂道：“聂哥哥去山下镇子里买条鱼回来。卖鱼的在进城后第一个十字道口右转然后沿着巷子往里面走那边是鱼市有好多鱼贩子今日家家户户团圆饭都要用鱼你去张小哥家问他要一条三斤半的鲤子最好是怀着崽的我上次在他那提前交过钱了你直接把鱼拎回来就好明白了么？”

鬼谷子身份特殊，纵然是在鬼谷里对阿瑶的小任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决计没有办法陪阿瑶去逛那人多眼杂的元宵灯会。

所以去看花灯一直是阿瑶最大的心愿，她每年除夕对着火盆许下愿望之后都会在凌晨时再爬起来悄悄再许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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