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盘膝打坐，远处水潭边传来一两声蛙叫，周围的树叶间回荡着蝉鸣，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已经入夏了。

她收功调息，原来一晃距离聂哥哥他们下山已经过了半年了。

比如阿瑶的惊鸿剑诀终于完整，鬼谷子教会了她最后一式——若有人兮。

比如纵横与阿瑶各长了一岁，鬼谷纵横离弱冠之年又近了些，阿瑶十岁。

比如鬼谷子的讲授就不再是以传授剑法为主，而是开始给少年纵横一些下山完成的任务，等他二人回来之后再问其收获。

这日深山中。

卫庄他们从春暖之时便可以经常下山了，这是好事，每次回来阿瑶都会在鬼谷山门等他们。朝他们眨眨眼站在路的中间一手叉腰，另一只手过去。盖聂知道阿瑶喜欢研究糕点，每次去到别处都会带些回来。至于卫庄，每次只有阿瑶问他要的时候他才看似十分嫌弃地丢给她，但盖聂其实知道，每次下山在客栈落脚，卫庄总会从不与他打招呼便会消失一会，其中故事一目了然。

不过，随着纵横下山的时间越来越久，阿瑶心里也越发有些寂寞。每每见他二人从山下回来，总是神色疲惫、身上有创药的味道，她开始暗自担心起来。

这半年阿瑶的个子长高了些，大概是不用经常背着又大又沉的竹篓下山买食材了，所以一下就轻松了，再加上每日修炼，不知不觉间面颊上多了些轮廓，两颊的肉肉也消下去了些。加上自己在谷中养的鸡兔肉类充足，自己已经几个月没下山去了。

毕竟纵横在时每一餐都要考虑荤素搭配，两菜一汤，如今她有时因天热没什么胃口，可能摘些果子就当午饭了。鬼谷子其实已经修炼到辟谷之境了，也完全不差一顿午饭。

自己的时间多了，阿瑶就更精于剑术和身法的修炼，内力修炼也越发有模有样起来。她自小习武，但是因为讨厌出汗所以外功修炼总是偷懒，内功根基却扎实得远超一般江湖人士，所以精力充沛，身体恢复速度极快。

如今一收心阿瑶才发现，先生说过自己心思单纯有利于修炼竟然是如此方便的天赋。

她常常运功修炼过于投入而忘记了晚饭时间，导致鬼谷子不止一次地从静室里出来找她。

她日日在林间修炼，一是方便照顾阿玄，还有便是她发觉自己在山林的草木芳香之中更容易静心顿悟。

离开了纵横的阿瑶其实也没闲着，纵横出谷留下她和先生，她准备三餐就变得容易很多。

阿瑶拜别鬼谷先生便前往藏书室。

鬼谷藏书室真的不大，比起先生提起过的沧海小圣贤庄藏书楼和道家墨家这种知识庞杂的大门派，历代鬼谷传人都是自幼饱读典籍，鬼谷子只负责提供机遇，多数雕琢还是在弟子自身。

阿瑶在藏书室里摸索了一阵，按照鬼谷子的交待进入了暗室。

暗室中并不大，但是卷集不少。阿瑶随便从架子上抽出一卷，双手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天罗地网，无孔不入。

“罗...网......？”

这是不属于以往任何一次授课的内容，这个门派似乎并不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员。

阿瑶又翻了几卷别的，发现净是以往被先生忽略掉的江湖门派和组织。

小小的暗室里，每一卷竹简都是先生亲笔所写。

阿瑶心里温暖，这些都是先生在几年里帮自己整理出的江湖故事。这些竹简中最早的大概是从十年前开始，随着自己长大，或许暗室里的竹简也越来越多。

这些竹简的内容从一些名不经传的奇闻异事到百派秘辛，从江湖之中到深宫朝堂，都是些不易得来的消息。

听卫庄说过，在江湖上有人可以靠情报谋生，甚至赚的盆满钵满，先生这些结合毕生见闻写成的故事可以帮助她未来行走江湖解决九成以上的麻烦！

于是那日开始，阿瑶的日常又多了密室读书这个部分。

她常常好奇，自己的母亲和先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能让名动天下的鬼谷先生尽心照顾她的遗孤。先生从未多说，她也没有多嘴。

阿瑶心里明白这些竹简上的内容便是先生未来能够永远默默陪伴她的方式，因此整个暗室内的所有竹简她来来回回读了数遍，并且渐渐背下来一些。

这里的秘密应当永远埋藏在这里，一旦散布出去必将引来暗潮汹涌，所以这间暗室的事即便是面对盖聂和卫庄她也从未提起过。

阿瑶与盖聂和卫庄之间，如今只有两个秘密。

一个是一年前先生告知的自己是百毒不侵之体的事；另一个便是鬼谷暗室。

秋去冬来，渐渐的又一年转瞬而逝。

阿瑶和盖聂卫庄在鬼谷中各自修行，随着她读暗室中的天下之事，心思也渐渐长大。与那个两年前无知的小女孩已经渐行渐远了。

这天，她经过先生堂前，听见堂中鬼谷子正在在给卫庄和盖聂布置这次的考题。

“此处向西北百里之外有个小村庄，名为魏家庄。那里最近发生了些奇怪的事，便是你们这次的考题。”

“身为鬼谷传人，待人处事的要义只有两个字：决与择。你们下山去罢。”

盖聂与卫庄行礼退下，二人走到堂前，正好与坐在堂外的玄关处碰巧路过“偷听”一下的阿瑶撞了个正着。

“阿瑶近日修行颇有成果，刚刚只有一墙之隔，我竟没能发现阿瑶的行踪。”盖聂朝阿瑶点了点头，深琉璃色的眸子中有几分笑意。

“真的吗聂哥哥！”阿瑶被盖聂鼓励，一下子特别开心。

她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自从你们开始经常下山游历，我自己在谷中呆着也无趣，便修炼了有些时日了。”

盖聂摸了摸她发顶，小姑娘比当初确实长高了一点，可能也是不用整日照顾他二人烦心事比较少罢。

“此去免不了月余，你倒是可以在谷中好生闲散。”卫庄抱着臂在一边道。

“小庄，每次下山你不都很挂念师父他老人家和阿瑶？我记得我们两个月前去楚地那次你还说过客栈的饭菜还不如阿......”

“哼。”卫庄闷哼一声转身就走。

盖聂在后面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聂哥哥，所以他只是在想我做的饭菜。”阿瑶在边上笑盈盈地说道。两年相处，她完全摸清了卫庄那些哼、呵、挑眉，转眼之间的区别。

卫庄一旦被人戳穿心中所想便会哼地一声。所以人家其实是有想念自己的。

“聂哥哥，你们此行一定要小心啊。我听先生提起过那个村子，远在魏国不说，魏国最近很不太平，你们面对的一定不仅仅是魏家庄的麻烦。一定要万事小心。”阿瑶担忧地看向卫庄离开的方向。

“聂哥哥一定要看住卫庄，他太容易铤而走险，因为心中的胜负欲而去做一些危险的事。”

盖聂转头看了眼阿瑶，这小姑娘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些，他这一年虽然经常在外，不过每次路过阿瑶的院子前，都能看到那只被她洗干净放在床头的布老虎。阿瑶对他们从来不说小心，这次不会是无端如此，小姑娘直觉准得可怕，他便好好将那番话记在心里。

盖聂其实心里明白，自己和小庄虽是对手，却又是朋友。鬼谷传人从入门起就摆脱不开彼此争斗的命运，剑客最忌讳的就是暴露出自己在意的东西。

可是阿瑶对他二人而言，岂非都是个重要的人呢？

待盖聂他们下山后，阿瑶还静静地看着山门的方向。

暗室中的竹简上提到过，在魏国的那部分里，曾经在十年以前有个杀人越货的大盗。那个人是整个魏国十年间除了信陵君之外唯一被先生记录的江湖中人。

越王八剑，黑白玄翦。

这让她又想到了罗网，先生的竹简中提到，罗网搜罗天下名剑，除了玄翦外所有的越王八剑都在罗网天字级别的杀手手中。

罗网不会放任这仅剩的一把名剑在外“招摇过市”，聂哥哥与卫庄此行对上罗网的可能性极大。

阿瑶此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鬼谷子的暗室竹简帮助她几乎串联起了魏家庄卫庄与盖聂二人遭遇中最为凶险的部分。鬼谷暗室，是断不可公之于外界的。

这些想法，都是阿瑶在听到魏家庄的名字时想到的。她本可以告诉盖聂与卫庄，但她不能。以鬼谷子的修为，当时已然察觉到阿瑶在静室外面，她会不会对盖聂说出这些事，恰恰便是鬼谷子对她的考验。

此行虽然凶险，但她相信先生自有判断。卫庄与盖聂身为鬼谷传人，在各个方面都有过人之处，因此她也暗自期待着一个月后，他们二人会带回什么样的感悟。

晚饭时，阿瑶和鬼谷子在静室用膳。

鬼谷子突然对阿瑶说起这次盖聂与卫庄二人下山的事。

“白天你没有告诉聂儿他们将要面对的凶险，完成了我对你的第一个考验......”

“唔！”阿瑶一口饭差点喷出来，她强行憋了回去，

“先生，您别赶我吃饭的时候突然吓唬我。我不是鬼谷弟子，哪里来的考验？”

“......”鬼谷子默默地咽了一口饭。

阿瑶见鬼谷子的神情，顿时后背就出汗了，“先生，您是认真的......？”

“我骗你这小孩子做什么，自然是真的。”鬼谷子喝了口茶水，心道小丫头越来越不好骗了，刚刚虽是临时兴起，但若被她一语道破未免有失颜面。

“此次聂儿与小庄下山，面对的实际上是一个抉择。”

鬼谷子只将魏家庄背后的魏武卒与大秦，魏庸与玄翦的故事恩怨告诉她，末了还问阿瑶，你觉得他二人会如何选择。

阿瑶听了着整个故事心里有些难过，最让她心疼的便是魏纤纤与玄翦的悲惨结局，一个被自己亲生父亲背叛，另一个为了自己死去的爱人成为了冰冷的杀人工具。

阿瑶整顿了一下心情，觉得面前的饭菜一口也咽不下了。

“先生，暗室里您的竹简中提起过关于越王八剑。”

鬼谷子眼中一亮，示意她说下去。

“黑白玄翦既然是越王八剑，这十年销声匿迹，很有可能已经与罗网混在一起。他这次诛杀魏庸也未必就只是为了个人恩怨。如果真的这样简单，先生就不会派他们前去调度了。”

阿瑶顿了顿。

“魏庸此人，杀女叛友，为了自己的官运杀死亲生女儿，又为了自己所谓的宏图大业杀死了统领魏武卒有百战之功的大将军，这样的人再说什么保家卫国都像是谎言。”

“他能背叛自己的朋友和亲人，那么背叛他的国家并不是难事。”

“魏武卒虽然是抵御秦军的重要屏障，却不代表魏庸有抵御秦国的作用。先生的竹简中提过信陵君，此人出身皇族，又被世人奉为四公子之一。将魏武卒交给这样的人，大魏的防线才算真正能够保护六国。”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杀了魏庸？”

“这......事情如果真的发展到这一步，很难不做任何牺牲。不过杀魏庸并非易事，玄翦此次如果真的作为罗网刺客前来，魏庸勾结罗网的可能性也会很高......”

“所以单凭聂儿和小庄很难杀死魏庸？”

“我是这样认为的，以魏武卒的价值，即便没有鬼谷弟子的参与，罗网很有可能为了保住魏庸派出能够制衡黑白玄翦的存在。”

“不错，那黑白玄翦呢？”

“他如果真的沦为复仇机器，一定会对所有阻止他的人下手。罗网派来与魏庸谈判的那位虽然有可能与玄翦为敌，不过尚欠火候的鬼谷传人显然是更应该先一步解决的对象。”

鬼谷子赞许地点了点头。

虽然阿瑶是根据自己留在竹简上的线索串联出的事实，不过她并非鬼谷弟子，能有这般考虑已实属不易。

“那若是此次下山的是你，你要如何做？”

“先生，这种事情真的只有鬼谷传人下得了手！我在这里动动嘴皮子已经被吓了一身冷汗，若真是我下山，我恐怕第一时间就被玄翦干掉了......”阿瑶吓得筷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我是说如果......”鬼谷子扶额。

“那......那就先保证魏家庄庄民的安全。他们是这场斗争中唯一的无辜人。”

“我会接近黑白玄翦，十年前他心爱的女人为他而死，他对身处险境的女人应该有恻隐之心......哎呀我要是再大十岁就去□□他了，现在这样子估计能让他想起他未成人的孩子罢。”阿瑶有些懊恼地拄着脸。

“......”

鬼谷子认为自己这些年却是疏于对阿瑶进行男女之别的教导，现在施教......估计有些晚了。

“如果他不吃这苦肉计，那就只能保护魏庸不被杀死了。虽然他这个人可以死，但是如今前方战事吃紧，魏武卒本就痛失主帅，此刻魏国已经不能再没有大司空了。可以先保下他，再将搜集到铁证交给信陵君。等一切稳定了，魏庸该受到应有的处罚。”

阿瑶吐了吐舌头。

“不过这事一般人做不到，而且也要看罗网接不接受魏庸的筹码，还是有很多变数的。”

“嗯......”鬼谷子捋了捋胡子。

待阿瑶走后，他信步于院中，看着远方的星宿。

她不愧是你的女儿，还有那些小聪明，跟你当年一模一样。

可惜以你们的身份，注定不能安稳度日。我当初没能拦住你，如今你的女儿，冥冥之中也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她走进天下棋局。

前些年我去问过楚南公，那孩子的未来和你们一脉一样，也逃不过宿命。

鬼谷子在院中，渐渐想起些片段，好似是陈年往事了。

“哎......到底是老了。”

但愿小阿瑶能遇见贵人罢。

一个月以后，盖聂和卫庄从魏家庄回来，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鬼谷子在静室中等待他们，二人径直去见了师父。

“未解的题目，遍存于乱世，我们的鬼谷之道，便是给世人创造答案。”

“答案本身并无对错，我们需要面对的，是抉择之后将要面对的结果。”

“既然答案并无对错，就由我们为世人定义，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苍生涂涂，天下寥寥，诸子百家，唯我纵横。

鬼谷少年意气风发，鬼谷子静静地看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时间仿佛一下回到了五十年前，那时的少年如今已经白发苍苍了。时光飞逝，昔人已经不在了。

“这堂课到此为止，你们退下吧。”

“藏书室暗室！”阿瑶有些吃惊。

她从小就知道鬼谷的藏书不多，真正的典籍故事都藏在鬼谷子脑中的巨大藏书阁里。但从未先生提起过藏书室里的暗室，也不知里面是些什么。

或许是阿瑶这半年异常安静，成功地引起了鬼谷子的注意。一日，他将阿瑶招到静室中。

“你这些日子专心修炼成果尚可，可以进行下一步了。”鬼谷子道。

过了年，旧的一岁就除去了，新气象蓬勃欲出。

“先生，何为下一步？”

阿瑶有些好奇，原本只觉得认真修炼，用心听先生教导便是成长之道，现在突然被告知还有别的事要做，顿时来了兴趣。

“你在山中长大，一直远离江湖。但没有人能离开江湖生存，你接下来的几个月便去藏书室的暗室罢。”

出正月有日子了，鬼谷的草木开始蓄势勃发，迎着暖阳，山林中充满了活气。

阿瑶正在整理盖聂与卫庄二人的冬衣，赶着太阳大的日子抱着衣服翻上房顶，晒到太阳落山再掸一掸就可以叠好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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