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陛下真正好奇的是蜀地传说，你既然查过了，不妨说说看。”

阿瑶猝不及防地被人揭了老底。确实，她临行前去阴阳家的藏书阁查阅过关于蜀地的卷宗。星魂刚刚的那个诀似乎可以混淆车外常人的试听，她也不再拘束着。

她心里清楚得很，不是阴阳家的茶不够好，而是雪顶银梭的滋味太令自己魂牵梦萦了。

“蜀山一族，自从当初先王遣司马将军平定蜀地以来，似乎就一直销声匿迹了。”

檀香木摆饰搭配天丝绒垫，连车中的茶具都是晶莹的白玉制成，茶叶虽远不及血衣堡的那杯雪顶银梭，却也是无比名贵。

星魂抬手掐了个字诀才看向阿瑶，微微点了点头，

阿瑶讪笑，在读心术面前，自己这点小心思根本无所遁形，她耸了耸肩说道，

“我只是在想，蜀山一族既没有像诸子百家那般，密谋对帝国不利的计划，也没有对大王不利的心思，这样一支平平无奇的顺民，似乎没有必要这般赶...”

“说起蜀地传说，最有趣的莫过于蜀王了，”

星魂的暗示恰到好处，执行护送任务的是蒙恬部下的黄金火骑兵，这支队伍能够跟随帝国第一将星战无不胜，军中自然不乏耳力极佳的奇人。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帝国不会放过任何潜在的威胁。”

她思索着近几日查阅的卷宗缓缓道来，

“蜀王是蜀国的象征，自数百年前民间就流传有关于蜀国的传说，可直到先帝平定蜀地，这其中几百年的时间里，有趣的是蜀国似乎...只出现了三代蜀王。”

星魂微微点头，“所以？”

话音未落，星魂便开口打断了她，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隔墙有耳。阿瑶会意，立刻降低了音量，颇为感激地看着星魂大人。

“我似乎有些明白，你为何与本座一同来此了，”

星魂勾唇，

“在我们的心里，应当是一样的答案，你说是么？”

阿瑶学着他的样子，也一只手扣着桌面，另一只手轻托香腮，眼中兴致盎然，“不是么？”

“哼”星魂微微一笑，看来她过来向自己投诚，不过因为是一丘之貉。这样的表态，在从前的阴阳家可是十分难得。大少司命跟随自己多年，也从未说过如此直来直去的明白话。

这个女人有点意思，望舒阁这次不出手，希望那位不要后悔才是。

“可曾听说过蜃楼？”

面对一个阴阳家核心的秘密，星魂大人如此随意地同她说起，似乎也是意有所指呢。

“似乎是专为陛下建造的巨大工程，多年来无人知晓其样貌，阴阳家最神秘也是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她答道。

“不错，”

星魂说道，

“那是一艘为陛下出海寻找仙山的航船，定于一年后竣工，可是壮丽无比。”

“寻找仙山？”

阿瑶一向灵敏的直觉立刻意识到星魂一句话中，最重要的关键所在。

星魂点头说道，

“正是由五行长老中的炼金部长老，云中君掌管。炼金术虽是阴阳术的第一层，不过五大长老各有分工，他所炼制的丹药，可是治好了陛下多年来头痛的顽疾。”

阿瑶听得认真，星魂说的这些全部都是不再典籍中的，关于五行长老先前她只知道个大概，远不及星魂说得有价值。

见她还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星魂止住了话题，眼中挑衅地看着白衣女子，

“莫非你是在期待着，本座同你将秘密一次说个干净罢？”

女子闻言愤愤转过头去，面纱之下一脸被说中心事的懊恼。端起茶水吸溜溜地喝茶，不再问及这件事。

在距离蜀山还有不到十里处，黄金火骑兵停下阵势，只有阿瑶与星魂大人坐在的马车还在徐徐前进。

虽说被星魂提点过阴阳术，不过多年的行气习惯，使阿瑶依旧下意识用吐纳术感知到了四围变化。果不其然的，被星魂警告地瞪了一眼。

“此次任务，你我二人深入蜀山，解决为首的大巫和虞渊守卫，其余的事黄金火骑兵会接手。”

星魂看着阿瑶不可置信的表情，心中嗤笑她又喜形于色。

再向前一些，马车便停下了。星魂率先下车，阿瑶也跟着跳了下去。

目之所及，已然没了那些骑兵的影子，只剩下她二人与驱车的阴阳生傀儡。星魂一挥手，那傀儡便驱车离开了，只留他二人在此。

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身影，阿瑶又感叹了一边阴阳傀儡术之神奇，生傀儡有特殊的炼制之法，似人而非人，死时身躯化作齑粉，实在过于方便了。

蜀地位于西南腹地，不仅山路难行，每逢盛夏时节，天就像是被神仙捅了个窟窿，大雨倾盆连月不断。这会正是雨水之后，山麓上堆砌了不少泥泞。

“这三伏已过，怎么还这么热啊？”

阿瑶顾不得形象，伸手就扯下了面纱，脱掉长袖外袍拎在手里，只剩一件香肩半露的及地内衬，玉臂露在空气中，手掌无力地打着扇。她按着楚地的时节计算的天气，想不到这西南酷暑无比穿得多了些。

走在前面的星魂依旧是那件罩袍加身，初见时阿瑶就感觉有些奇特的青铜架子挂在身上，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热一般。听得后头动静，星魂大人才转过头来，看着那个毫无防备的人影，幽幽说道，

“蜀地蚊虫甚多，即便是壮汉来此，被咬上一口，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后头的人影明显一顿，然后乖乖地把外袍穿回去了。虽说阿瑶不惧此类，不过她的秘密还是不要让帝国护法知道得太过详细才好。

阴阳家的衣服看似繁琐无比，实则是用相当轻薄的布料制成的。不仅韧性极强不易损坏，而且冬暖夏凉防风抗沙。可这回偏撞上这酷暑之地，多穿一层都难受得紧，哪里扛得住？

白玉衣裳与阴阳家的衣袍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不论是材质还是裁剪手法，似乎都截然不同。数年前她曾带着到咸阳城最大的裁缝铺，修补自己摸爬滚打多年留下的瑕疵。那时才被告知，这裁剪手法不似中原之物。

这也成了她此行蜀山的目的之一，塞外民族多勇士，若说编制裁剪之事，除去西南之地的——蜀地的女子，恐怕没有谁还有这等手艺。

身后的树叶缓缓落地，阿瑶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眼走在前面的星魂大人，对方也立刻注意到了。星魂向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惊动，她便原模原样地往前走着。

再往前走就更靠近蜀山了，与其说蜀山是一座山，不如说这是一连片山脉。俗话说蜀地十万大山，这里的路万分难走，故此又被人乘坐“蜀道难”。

不过进入了阴阳家藏书阁后阿瑶才发现，原来蜀道难中的“蜀道”并非蜀地的山路，而是一种蜀山巫术，按着阴阳晦明变化而设，四时不同。倘若找寻不到正确的规律，人就会永远迷失其中。

自从刚刚感知到那股气息开始，二人已经向前走了至少一里，随后气息便渐渐消失了。

对方恐怕是发现有人正在行经蜀道，不过绕来绕去似乎也不得法门，才安心离开的。

阿瑶一边神游，回过神来鼻子就撞在星魂身后的青铜架子上，她无声地揉了揉鼻子。星魂回头看她，她感觉对方显然在谋划着什么。

“尾巴都甩开了，后边的路由你来领头。”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太值得推敲了，寻常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走出的蜀道，星魂此前只在藏书阁待了半日不到，便将其中全部的变换牢记于心，这是何等神通？

这就好比一个人在自己家中，被一陌生人躲过视线光明正大地拿了钱，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一般。

“我...星魂大人行行好，我修习阴阳术不久，不过略懂皮毛，若是要我走这蜀道，恐怕就...”

阿瑶正辩解着，抬眼撞上星魂大人不容质疑的神色中，只得任命地走到前面，按着自己泡在藏书阁数日的记忆辨别方向。

由阿瑶带领，二人走得就更慢了些。星魂就慢悠悠地跟在后头，盯着前面犹豫不决的身影。每当阿瑶即将走进死胡同，他才轻轻咳嗽一声，指引她走回正路。

如芒在背是何感觉，阿瑶算是彻底体会了。

“大人，这里是不是快到了？”

阿瑶站在一处石壁前不走了，按照她在典籍中看到的方法，身后加之星魂这尊大神助阵，应当就是此处。

可二人面前是一座高耸入云的石壁。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在这已然绝顶的群峰之中，真的有通往云间的绝路。她回头看着身后之人，星魂樱色薄唇一勾，掌中放出紫色如火团般的内力。阿瑶见状退后，给他留足空间。

只见星魂掐了个比马车上繁琐许多的咒术，面前的石壁就仿佛水波纹一般晃了晃。

阿瑶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揉了揉眼睛，还未惊叹，就被前面的星魂一股巨力拉了进去。

“唔...”

倒不是信不过星魂大人的实力，主要是她胆子小得很，就那点兔子胆，干什么都愿意缩在后头。

阿瑶缓缓睁开双眼，水墨瞳中立刻闪烁着惊喜的光亮，山川瀑布，飞鸟灵石，一切世间最为飘然仙气的物事渐渐映入眼中。

“大人，这里莫非就是...”

星魂点头，“看来，这里才是真正的蜀山。”

阿瑶回头看过去，身后是断崖，哪里还有刚刚丛林深处的景致？

鸟鸣长空，鱼翔浅潭，入目皆是生机勃勃；风过无痕，欢笑声从一望无际的天底下传来，耳中如沐春雨般自在。

“这便是蜀山啊...真是个好地方，可惜了。”

她看着这里灵秀美妙的奇景，这样的人间仙境不是比机关城更像天外魔境！

星魂看着身后人满面春风地口出杀意，微微勾起唇角，幽蓝的眸中仿佛穿越时间看到很久以前的一个举着糖画的身影。只有不为时间所累之人，才真正属于这片仙境，而现在的蜀山一族，已经不配了。

“走罢。”

星袍一挥，星魂便往更深处走去。后头的阿瑶老老实实地一边观赏一边跟上去，若说美丽的假象会让人流连忘返，迷失其中，说得一定就是这样的人间奇景罢。

蜀山外十里，黄金火骑兵营地。

斥候跑进中央军帐，给端坐其中的男子双手呈上一块锦帛。

“国师大人传来消息，已然寻得蜀山的所在，全军明日便可大举进攻。”

“哦？”

男子展开那块锦帛，情形确如斥候所言，他朗声笑道，

“不愧是国师，当年连出身鬼谷的张仪前辈都没能寻到的蜀山所在，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有了攻山之法！”

他转而吩咐下去，

“通知各营，明日丑时拔寨启程，准备攻山！”

下面的斥候抱拳行礼，“是，蒙将军！”

蜀山中。

星魂走在前，阿瑶跟在后。她已经习惯了跟在年少却实力惊人的少年后面，蜀山有什么手段就算她不清楚，前面这尊大神还不了然于胸么？

二人进入蜀山也有半个时辰了，星魂就在前面漫无目的似的走着，既没有动手搞点动静的意思，也没有彻底放松的样子。

“大人，既然通知蒙恬明日攻山，我们还如此不紧不慢是否会...”

星魂一抬手，她便没说下去。

“蜀山的封山咒不可借由外力打开，只有大祭司一人有能力解开咒印。”星魂道。

阿瑶不明白，“可大人不是刚刚解开了咒印？”

“本座不过是瞒着大祭司，将那咒印撕开条裂缝，那条缝隙很快就会合拢，到那时蒙恬的黄金火骑兵依旧无法攻入。”

原来他解开的咒印这么厉害？

阿瑶开口说道，

“数十年前，秦王知晓蜀王爱美色，便遣五壮士驾车，送来最美艳的女子。可行至蜀道，石缝中突然窜出一条白色巨蟒，其中一壮士伸手顺着蛇尾将要钻进山中的白蟒以巨力扯出。只听，山轰隆一声巨响，竟然从中裂开条缝子，石缝后面便是那古蜀国。”

“五丁开山？”

星魂一挑眉笑道，

“不过是世人的传说罢了，若不是蜀王亲自解除巫术打开天险，哪有让外人进入蜀国的道理？”

阿瑶点了点头，星魂大人说的与她在阴阳藏书阁中找到的记载相同。

“这样看来，蜀山的蜀巫一族，就是当初蜀国最为重要的，传承长生秘密的一支？”她看向星魂，对方点了点头。

从前她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不过自从“被加入”阴阳家以来，这些听起来天方夜谭的故事，更像是不为世人掌握的强大力量一般，等待被人解开秘密，呈现在世人眼中。

而阴阳家，就是那个解开秘密的人。

“那我二人的任务，看来就是控制大祭司，和解决守护大祭司的虞渊守卫？”

星魂点头，此次对手不至于要他出手，不过人数众多，他才会起意带着幽篁阁这位前来。

虞渊守卫，镇守蜀山最大的秘密，是守护长生之人。即便是阴阳典籍之中，也没有记载虞渊守卫的样貌数量，只有这一句话短短带过。

“无人记载的历史，恰恰说明了不容忽视的事实。”星魂道。

阿瑶闻言一怔，这句话的语气让她想起了卫庄那个白毛混蛋。自己突然消失，阴阳家的行事痕迹，流沙若非故意去查，怕是也得不到消息罢。

他有赤练相伴，又掌握着天下最可怕的刺客势力，哪还有理由顾及自己的死活？

阿瑶想到这里甩了甩头，将这个听起来过于遥远的男人的名字藏进脑海深处。

身边站着的这位可是阴阳控心咒一人之下的水准，读心术也鼎鼎盛名。当初东皇太一并未提及她的过去，即便在阴阳家藏书阁，也没有关于她的记载，这是她留在阴阳家的唯一安心之处了。

在这群人面前，自己不能有丝毫软弱，否则一定会被趁虚而入。

“大人，我们要去何处找那大祭司？”她整顿心神，凑到已经离自己很远的星魂大人边上。

星魂看着面前淙淙的小溪之上，说道，

“我们不用找，他会亲自来见我们。”

阿瑶也看向小溪之上，刚刚还平静无比的地方水汽升腾之中，空气随之波动，仿佛一层又一层的屏障被解开，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站在清澈见底，水刚刚没过人膝弯的小溪中。

那是一个苗疆服饰的老者，皮肤黝黑身形清癯，手臂与双腿常年日晒劳作，更加充满力量。他手中拄着一根虽不精美却象征地位的手杖，双眼神色莹润，白眉似剑，目光却并不锋利如刀。

若说鬼谷子飘然出尘，这位老者则如一颗巨大的古树一般，深深扎根在俗世深处，凝望着世人。

“不尽信鬼神，又偏信阴阳家，陛下近年来的所作所为，不是正说明了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么？”

马车中安静了片刻，星魂饮了口茶水，手中将茶杯缓缓放在檀香桌上，手指骨节分明轻轻扣着木桌。

阿瑶接下去，

“所以蜀王在民间，也是长生的象征。历代蜀王至少长命百岁，蜀地传说中的记载极其残缺，也是因为史官对这些诡谲鬼神之事不甚相信罢了。”

马车朝着蜀山方向缓缓行进，此次随同星魂大人出行的阿瑶发现，阴阳家不愧为皇帝手下最受宠的门派，连区区马车都精美如斯。

星魂看着她，眼眸深处闪烁着危险的光亮，“你相信这个传说？”

“我相信陛下的决断，”

阿瑶这次也学聪明了，说话带着嬴政的名字总归安全些，

阿瑶嗅着杯中茶味，水汽氤氲中看向对面盘膝打坐的星魂大人。

星魂闻言睁眼，幽蓝的眸子仿佛能将人看穿一般，“你似乎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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